吾脸上看不出来什么表情，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只是死死抱住李云深，生怕他再往前一步，被烈火燎吞噬。

李云鸿磕完了头，仿佛是了结了最后一桩心愿似的，膝盖蹭着地面慢慢站起来，大概是跪的太久，腿都麻了，可他不肯松开抱李云安的手，只能膝盖和手肘施力，一点一点爬了起来。

——朝着那明亮的火光深处而去。

“皇兄——”

李云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般失控，明明他们兄弟间并不亲厚，自小相交不多，之间更是充斥了算计和猜疑，更何况，这人甚至并非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兄长。

——可他依然记得，五年前那个冬天，他受伤回京，李云鸿塞给他的紫金丹，谢青吾病着，李云安毫不吝惜送来大夫和医药，嬉闹吵着喊皇嫂……

父皇也曾在宫中将他们叫在身边，将年幼的小皇子抱在膝头，教导他们要兄弟和睦，相互扶持，青州时李云安有意放他一条生路……

他们兄弟十一人，二皇子五皇子早夭，李云霁继位后将年纪小的流放的流放，斩杀的斩杀，而今能勉强活下来的，除了他，李云安也不在了，李云鸿也要随云安一起走，世上唯一还在的李云霁将与他不死不休。

他在这一刻再次感受到天家的无情，哪怕此刻身处烈焰之中，心底依然冷的叫人绝望。

“那条路又冷又长，云安一个人怎么走的过去呢？他肯定还是在等着我的，等着我去寻他……”

“我马上就来了，你再等一会儿好不好？”

年轻的皇子喃喃自语着，面上的笑意灿烂又温柔，而后飞蛾扑火一般冲进了漫天烈火里，瞬间被大火吞噬，片刻之间就已看不见任何人影。

——他要去找他了，哪怕曾信誓旦旦的答应他，要好好活着的，可是他不在了，所以就算出尔反尔也要去他身边才能讨罚啊……

“皇兄——”

“殿下——”“陛下——”

他在冲出去的前一刻被人死死抱住了腰，无数暗卫围拢在他身前，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他甚至不是想去救人的，他只是徒劳的想在那漫天大火中抓住些什么，哪怕他那么清楚的知道，他什么也抓不住。

——他从来都只能无能为力的，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在眼前发生。

——他救不了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这场大火连烧十日才渐渐熄灭，一向多雨湿润的江南在枯燥的深秋里，竟然一连数日未曾降下一滴雨，兴许这就是所谓的，天意。

李云深下令将山下林木伐尽，令火势不再蔓延，山下农田百姓都安然无恙，唯有祈山所有，尽皆化为灰烬。

亭台楼阁，青秀山林，以及他的皇兄六弟，都葬身在这场大火里。

他不眠不休，就那样看着，所有的一切在他眼前化为了飞灰。

清晨明亮的晨曦照亮了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年轻的帝王驻足山下，沉默不语，一时之间竟然无人胆敢上前，天威难测，没有人想以身犯险。

最后敢靠近的，还是只有那个傻子。

他的的身体比李云深弱的太多，哪怕只是被火势稍稍燎到都昏迷不醒许久，李云深攥着他的手直到他呼吸归于平稳，才踉踉跄跄的走了出去。

他沉默的靠近，同样一言不发只是抱住满身晨露的人，李云深在这里站了不知多久，江南的秋天霜寒露重，山上余火未尽，山下已经霜重风寒，他在竭尽全力的，试图用自己的体温使这个满身冰凉的人暖和一些。

年轻的帝王一动不动，任由傻子将他牢牢抱住，始终脊背挺直，沉默坚韧的仿佛雕塑。

很久很久，他才轻声开口：“三年前，父皇离开前曾单独召见过我，父皇告诉我，云安之所以体弱多病，是因母妃当年替我铺路，在他尚在母胎时便下了剧毒，因此他一出生就没了母妃，身子骨孱弱，打小就是药罐子，太医断言他活不过双十之年——”

这是宫廷深处的密辛，皇帝对淑妃爱恨交织，可无论如何，他都从未对她动手，哪怕她嚣张跋扈心狠手辣，甚至于能对他的孩子下手。

帝王为她隐瞒了数十年，甚至于在弥留之际才敢说出这个秘密。

他只能愧疚，因为他同样对不起她，也因为，他爱慕她。

“父皇托我照看他……”

章节目录 第 143 章

“我曾想着我重来一回, 必定能重新来过, 可我毕竟还是做不到, 这世上有些事是改变不了，比如我还是娶了你, 比如我再如何小心翼翼，你还是会背叛我，云安注定活不过今年，皇兄注定会葬身火海……”

“我知道所有的，应有的结局。”

帝王疲惫的闭上了双眼, 轻轻靠在身边人的身上, 绷直的脊背放松下来，在这刹那, 疲惫犹如潮水涌来, 因为这个人在自己身边, 他放忍了自己的软弱。

“我知道你必定会背叛我, 可我还是下不了手杀你以除后患, 我明知云安活不过今年, 却还是不顾一切的选择在此时与文官为敌，革新朝堂, 千里迢迢的赶来——他们想看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其实有时候我该承认他们是对的，只可惜，我始终做不到……”

他骨子里始终还是那个爱憎分明的将军，哪怕如今看来早已面目全非。

“我已经尽力了, 我知道所有的，应有的结局，也曾拼尽全力试图改变，可有些事，始终无可奈何——”

这本应永远尘封的秘密，终于还是见到天日，一个人守着这些密辛，眼睁睁的看着一切重来，太累了。

——可谢青吾疯了，他什么都不懂，所以他能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他。

——他有时候其实不知是否应该庆幸谢青吾疯了，他疯了，就永远不会背叛，可也永远不能懂得，所有的痛苦与绝望都留给了清醒的人。

孤独的皇帝紧紧抱着他的傻子，站在缓缓升起的朝阳里，朝霞漫天铺陈，晨风吹散余烟，灰烬里埋葬了太多的人，他找不到云安皇兄，便只能将整座山划为墓地，在某些瞬间，他想起许多事，却又仿佛什么都记不起。

他是天子，软弱只是一时，他合该俯瞰天下，任何尘灰都不能进他眼底。

——这才是帝王，高高在上，天威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