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颤声问:“你要干什?”
“找人。”
“找谁?”
他没正面回答,“要是看到你弟弟,指来。”
也算是给她一个好心有好报。
林玉婵不认识弟弟,借着苏敏官手中的灯光,仓促地扫过一张张虚弱的面孔。
苏敏官神色凝重,忽然屏住呼吸,驻足聆听。
通风外似乎传来喧哗之声。此处离德丰行仓库已有不距离。
多亏林玉婵报讯,他知道那大概是王全,在外面守株待兔,随时会冲进来。
按他的计划,王全放他进来“窃密”,他有一夜时间慢慢寻找。
但现在不一样了。王全临时起意打算“人赃俱获”,只要掌柜的进来查看,马上就会发现,这个怡和洋行派来的“汉奸”,到底去了何处。
时间紧迫。
他拉住林玉婵的手,急促地说:“帮我个忙。”
没等她回,又道:“你走左边,我走右边。我教你一句诗,你边走边念。”
他好像已经忘了刚才是怎坚决赶她走的。林玉婵感觉到事关重大,也不跟他计较。
“你说。”
“你听好——为访金兰去灭清,桃园结义复大明。”
林玉婵复述一遍,感觉非常之不对。
“等等,这谁写的诗?”
“若笼子里有人答半句——洪顺堂前来秉正,点齐兵马入花亭——你就丢给他这个。之后的事你不用管。”
林玉婵手上一凉,被他了一把锋利铁钉。
鸽子笼上锁具简陋,若来个彪形大汉,多半徒手就拧断。寻常人用铁钉,只要有技巧,也不难打开。
只惜笼子里的囚徒要虚弱半死,要毫无斗志,一动不动的,完全失去了撬锁的力。
苏敏官让她重复一遍诗句,匆匆掉头,去搜仓库另一半。
林玉婵茫然站立,感觉己掉进了一个大天坑。
……来都来了。
也没人拿枪逼她来不是?
她咬咬牙,握紧手里的铁钉,硬着头皮走到鸽子笼之间的缝隙里,胸肺立时被那股凝滞的腐烂气息填满。
“为……为访金兰去灭清……”
“哦豁,”她胡思乱想,“清穿不造反……怎着来着?老娘终于拿到正确剧本了……”
没等她念两遍,一个鸽子笼里忽然传来一声急切的:
“洪顺堂前来秉正,点齐兵马入花亭——在这!在这!娘的,终于来了,再不来狗官就把我装船卖了!”
林玉婵吓一跳,看到一位络腮胡子大叔,比起旁边几个预备役猪仔,眼中多了些活气。
她迟疑着伸一只手。手里铁钉被一把抓走。
邻近的鸽子笼里,几个人微微睁眼,茫然地看着她。
隔几个鸽子笼里,很快又有人响应:“阿妹,这边!”
咔咔一声,一把锁被撬开了。几个人影气喘吁吁地钻来,用力把结在一块的辫子扯开。
“姑娘,入会不久吧?以前没见过你。”
络腮胡子大哥三十多岁,饿得形销骨立,浑身干黑的血污,右手
大概骨折过,己用破衣服碎铁丝做了个夹板,晃晃悠悠的吊在胸前。
林玉婵犹豫着“嗯”一声,想说:我只是来客串的……
“阿弥陀佛,这些给我。”
一个光头和尚,直裰破得像抹布,迅速接过林玉婵手里的铁钉,跟几个跑来的伴一道,散去撬开更多的鸽子笼。
笼子里的其他人终于有点反应过来,有人伸手笼,乞求道:“女菩萨,大小姐,也救我一救……”
却也有人冷笑:“想跑?门守着人呢,谁跑得掉?你不要命无妨,莫连累我地!”
……
不一袋烟工夫,苏敏官也已回到原处。他手上搀着两个,身后跟了一串人。
他个个蓬头垢面,然而双目闪亮,眼中尽是勃勃生机。
加上林玉婵放来的十几个,一共三十人,都被折磨得去了半条命,歪歪扭扭地聚在一起,互相询问:“啊,你还活着。”
他眼中闪着劫后重生的喜悦,忽然朝着苏敏官,齐齐拱手。
虚弱的声音参差不齐:“见过金兰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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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金……什?”
林玉婵恍恍惚惚的, 油灯的微光照在苏敏官小爷的半边脸上,勾勒年轻而清澈的眉眼。往日那种柔和而有分寸的气质倏然不见,全身上散发着锋利而凛冽的味道。
他脸上带着年特有的孤傲神色, 欠身回礼。
她喃喃道:“不对, 金兰鹤不是已经死了……”
英勇就义, 身首分离,人头被官府高高挂起, 跟她对视了大半天, 她连那张粗犷的脸上哪里有血迹都记得清清楚楚!
空降到这个世界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幕就是这刺目的红, 那残酷的场景深深刻在她的噩梦里, 她永远不会忘。
“天地会匪首金兰鹤”。
难道真如民间传说,什金兰鹤死而复生, 鬼魂到处捣乱, 闹得满城风雨……
苏敏官神智清明, 完全不像鬼魂附体的样子啊!
她心中蓦地划过一个很武侠的剧本:年轻有为的武林盟主,九死一生逃反派鬩掌, 死的只是替身……
——这剧情太复古了, 不该发生在大清啊!
这一串胡思乱想都在一瞬间。苏敏官正在快速吩咐:“两个入都有人守着。大家拿力气, 卸掉墙砖, 从靠江一侧去。时间紧,别耽搁——对了, 叫我敏官。混成这样, 莫讲排场。”
众人轻声齐应,拖着伤病累累的身子, 地上找到木棍铁片,开始徒手拆墙。
轻飘飘的噪音弥漫整个库房。死气沉沉的空气被搅涟漪。
苏敏官又蹙眉, 问:“怎只这点人?”
先前那络腮胡子叹气答:“其余的兄弟时运不好,已被送上船,说是卖到秘鲁去了。唉,清廷歹毒,要咱命不说,还得要我客死他乡,永世回不来!”
苏敏官神色阴暗,点点头,不再说话,火`枪柄倒转,开始撬砖缝间的灰。
他卸掉一块砖,这才注意到林玉婵呆若木鸡地站着,一副怀疑人生的模样
,嘴都忘记闭上。
他忍俊不禁。这乱入的妹仔真是给日带来好大乐趣。
他好心解释:“我不是鬼……”
忽然想起那天在乱葬岗,被这姑娘吓得差点灵魂窍,以为她鬼附身,了好一番丑。
日阴错阳差,终于找回脸面,把她也吓了回去。苏敏官心情大好,笑容又深了些。
“阿妹,帮忙。赶在旁人发觉以前溜去,你还回齐府睡上后半夜的觉。”
林玉婵混混沌沌地摇头,鬩怔似的重复:“金兰鹤不是、不是已经死了吗……那脑袋……”
“金兰鹤是名号,不是一个人。”他身材匀称,力气却不小,徒手卸半块墙砖,一心二用地给她扫盲,“天地会分五祖五房,金兰郡代指广东;康熙年间总舵主陈近南号仙鹤,因此后世会众以鹤为尊。金兰鹤便是广东省分舵主的名号,传到我这里是第七代。官兵不识,以为是人名——喂,别愣着,帮忙啊。”
林玉婵乖乖蹲,跟着苏·敏官三世·洋行买办·金兰鹤七世·天地会广东分舵主·鸽子笼解放者·小白爷,一道搬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