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高悬于空,整个西苑被灿烂的阳光所笼罩,前些天雨水所浇湿的地面已经被晒干,花圃显现着五彩缤纷的花朵。
万寿宫傲立在这片宫殿群中,这里常年都是檀香弥漫,仿若是一股寒冷之气般。
一帮端着各色物件的太监和宫女走进里面,经过那平滑的地面宛如是如履薄冰般,所有人心里都是颤颤巍巍的行走着。
虽然嘉靖的病情随着天气而有所好转,但身体状况却时常反复,这时好时坏的身体令到他的性情变得极为暴躁。
前些天,一个宫女不慎打翻了水盆,结果嘉靖当即暴跳如雷,让人直接将那个妙龄的宫女拖出去廷毙了。
一个宛如在夏日绽放的鲜花,却是因为一个小小的过错而丢掉了生命。
在很多宫女的心里深处,她们是多么渴望当年的前辈能够勒死这个暴君,而不是任着这位暴君一直作恶,让她们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黄锦宛如是全天下最忠心的老奴般,正是规规矩矩地守在门口处,显得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龙床上的动静,时不时掏出怀中的那块精致的珠江表。
近几年,令到他最为惊喜的则是这个来自于广东的精巧之物,令到他隐隐地觉察到这个时代正在悄然地发生了一丝改变。
以前不管是收到多么漂亮的美玉或古玩,在把玩一段时间后,总是会感到索然无味。
唯有这块精致的珠江表,却是令到他至今都是爱不释手,特别这上面还有他的名字和出生年月,可谓是世上独一无二了。
只是看到时间上面的时针已经悄然来到午时正刻,他的眼睛不由得浮起了一丝担忧。
虽然皇上的作息历来都是奉行:晚睡晚起,但现在通常都是要熬到天明才能入睡,而起床的时间亦是变得越来越晚了。
咳咳咳……
不知过了多久,那张龙床上传来了几声明显中气不足的咳嗽声,暗示着这位帝王已经醒过来了。
在这个时代,很多人从出生那一刻便已经由上天注定般。
由于血脉的原因,这个世界上最大王朝的大权便落到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天子手里,而且一落就是整整四十五年。
而今,他的一声咳嗽,令到外面等候多时的太监和宫女显得胆战心惊。
黄锦看到龙床上有了动静,便是轻步地走了过去,先是观察了一下龙床的情况,这才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主子,你可是想要起床了呢?”
嘉靖已经醒了过来,正是向上伸展了懒腰。
对于我是谁的问题早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他并不是做梦,他真是亿万子民的大明皇帝朱厚熜,亦是一位不惜举一国之力进行修道的玄修者。
嘉靖并没有进来回答黄锦的问题,仅是揪开被子坐了起来。
黄锦早已经知道嘉靖要的是一个能通过他的举动而领会到他心意的仆人,在看到这个明确的信号后,便是急忙转身招呼外面的人进来。
嘉靖又是轻咳了几声,但精神状况还算不错,很是配合地洗漱,待到梳理头发的宫女离开后,却是淡淡地抬手道:“灵丹!”
尽管他惜字如金,一个“丹”字足可以让黄锦明白他的心意,但他却从不吝啬多添加一个“灵”字,所以他嘴里历来只有“灵丹”两字。
虽然嘉靖卧病已经有一年多,但他对于灵丹几乎是不断绝地服用,对斋醮更是只能条件允许都不会轻易叫停。
“是!”黄锦知道这丹药多吃无益,但并不敢违逆皇上的愿意,先是无奈地应了一声,然后急忙招手让宫女将灵丹送进来。
嘉靖服用丹药后,却是坐在床前静修片刻,腹部很快|感到一股暖流直涌心头,令到他整个身体都变得很舒服。
嘉靖今天的身体状况显得不错,便是走出了卧室,却是朝着前殿方向走去。
司礼监两位秉笔太监陈洪和冯保每日负责整理奏疏,按轻重缓急进行分门别类,然后等候着嘉靖进行处理。
由于身体的缘故,嘉靖通常都是只处理最重要的几本奏疏,其他的奏疏通常都是送到内阁,由徐阶进行票拟。
嘉靖现在身体病了一年多早已经疏于政务,来到软榻坐下后,则是伸手按住额头显得不耐烦地询问道:“今日可有什么重要的奏疏?”
陈洪和冯保交换了一下眼色,由陈洪将奏疏上呈道:“皇上,最重要的几份奏疏都在这里了,还请皇上过目!”
虽然仅是上呈几本,但奏疏亦是按着以往的规矩分类整齐,谁都不保证皇上会不会突然心血来潮处理所有的奏疏。
嘉靖暗暗地叹了一声,但还是伸手拿起了其中的一本奏疏。
黄锦是一个很平分的太监,对政务之事历来不感冒,显得规规矩矩地站到一旁,却是警惕皇上的身体会突然发生变化。
嘉靖打开第一份奏疏,却见上面署名的竟然是一个小小的地方官员江西袁州知府李寅实,另外还有一众官员的印章。
虽然在得知“平生报国惟忠赤,身死从人说是非”,他已经知道严嵩是真的死了,但该走的流程却还是要进行,而今无疑已经是坐实了事实的真相。
尽管他对这个事情早有了心理准备,但在看到消息得到了最有力的证实,却是不由得想起了那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难受。
这……
黄锦默默地站在旁边,罕见地发现皇上脸上浮起的那一抹忧伤,却是不由得好奇地将目光投向了冯保。
冯保面对着干爹询问的目光,先是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然后灵机一动,却是偷偷地做了一个吃丹药的动作。
黄锦看到这个很形象的动作,则是恍然不悟地点了点头,敢情是吴山试丹之事又起了波澜。
“平生报国惟忠赤,身死从人说是非!唉,惟中,朕对不住你呀!”嘉靖对于严嵩的离世生起了一丝愧疚之心,却是忍不住带着一丝谦意地感慨道。
这……
黄锦的嘴巴微微地张开,这才发现自己刚刚是误会了。敢情冯保指的是严嵩,而非早前因试丹而死的吴山,只是不由得暗暗地感到了头痛。
这该来的总归要来!虽然已经过去了不少时日,很多事情亦会随着时间而消磨,但徐阶和严讷当初刻意隐瞒的举动,恐怕是让到皇上的心里感到很不满了。
他了解这位皇帝,在他不打算计较的时候会显得海纳百川,但他如果要清算谁的时候,那么他就会直接算总账了。
嘉靖的心里确实很不满,但还是压着脾气地丢到案上道:“将这份奏疏送到内阁,让徐阁老着手准备厚葬严阁老!”
“是!”冯保当即上前,显得小心地拱手道。
嘉靖拿起了另一份奏疏,只是看到这份奏疏竟然是来自于户部尚书林晧然,眉头却是不由得微微地蹙了起来。
原本他对林晧然带领诸多官员跪门大为恼怒,甚至有除掉林晧然的打算。只是事情细细想来,亦不算是全然跟自己作对,毕竟吴山确实是死得蹊跷,而吴山确确实实是他的岳父和恩师。
最为重要的是,这个户部尚书能力确实是远强于以往的户部尚书,只要不是真做了违逆自己意志的事,留着无疑能够省心不少。
在想清楚这些后,他亦是打开了奏疏,只是脸色却是越来越凝重。
咦?
黄锦注意到嘉靖的变化,不由得向那份奏疏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陈洪和冯保刚刚已经是粗略地看过了那份奏疏的内容,对于嘉靖的反应却是不以为异。
看过林晧然的奏疏,嘉靖当即进行下令道:“传召徐阁老!”
黄锦听到这个命令,猜到林晧然定是有了新举行,这个朝堂又变得不安宁了。虽然如此想着,但还是第一时间派人前去传召。
没过多会,身穿蟒袍的徐阶来到殿前,显得恭恭敬敬地施礼道:“臣徐阶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靖让他平身,而他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谢礼。
“徐爱卿,你可知道朕找你过来所为何事?”嘉靖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却是采取惯用的手段地询问道。
徐阶刚刚施礼之时便已经观察到嘉靖脸上的不悦,却是将心一横地回应道:“臣对皇上的忠心日月可鉴,但近来有小人挑拨,还请皇上明察!”
咦?
站在红漆圆柱旁边的黄锦在听到这话后,却是充满疑惑地望向了徐阶,没有想到徐阶竟然直接采用了攻势。
“今大明海晏河清,皇上在此玄修而总揽朝政全局,臣等受皇上恩泽而各司其职,此乃盛世之象也!然有人总以为非凡人,总是不安于本分,请皇上务必要小心提防,以防奸诈小人乱了朝政!”徐阶抬头望向嘉靖,显得忠心耿耿地说道。
在政治斗争中,先手有时候往往能够达到很好的效果。
既然林晧然是想要通过请辞这种手段打破朝局,那么他完全可以倒打一耙。在称颂当前朝局安定的同时,亦是指责林晧然是一个擅于谋算的小人,把所有的祸甩给林晧然一人。
只要挑起皇上这方面的联想,那么林晧然的攻势不仅化解于无形,而且会招到皇上的猜忌,甚至让林晧然此次是直接回家种红薯。
这……
陈洪和冯保都是暗暗佩服地望向徐阶,虽然徐阶没有对林晧然点名道姓,但谁都知道他的矛头指的是谁,更是给林晧然扣上一顶奸诈小人的帽子。
本以为这个外表温和的首辅是一个好人,但当他向政敌出手之时,还真的一点都不讲情分,已然是直接想要将林晧然置于死地了。
咦?
黄锦则是发现徐阶今日的神情异常,却是不由得古怪地望了一眼徐阶,还真是一头擅于伪装的笑面虎。
嘉靖对此似乎是乐见其成,却是微微一笑地询问道:“徐爱卿,你觉得林晧然此次上疏实质是挑拨我们君臣的关系,可是如此?”
“皇上,臣确是这般以为!”徐阶已经对林晧然的举动做了预演,知道林晧然是想挑乱朝局而获益,便是将心一狠地点头,然后眼睛浮起泪花地指着无逸殿的方向道:“今外面都说臣效仿严嵩当政时期把持朝局,但臣绝非如此!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这个条幅,臣至今都悬于墙上,时时刻刻地警示自己!”
嘉靖自然是知道这个条幅,从中亦是看到了徐阶的那份忠心,却是淡淡地询问道:“如此说来,林晧然此人之言不足取信?”
“皇上,确实如此!林晧然有才能不假,亦是当前最合适的户部尚书!只是他过于恃才傲物,面对一点微不足道的弹劾便上疏请辞,此举有示威之嫌,此实为不忠之举也!”徐阶又是重重地点头,然后又给林晧然扣下一顶帽子地道。
小人,不忠,这是他给林晧然的一个很有力的攻势。
黄锦虽然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但却能够看懂一些东西。他看着徐阶如此先发制人,且有章法地对林晧然倒打一耙,却是不得不承认徐阶的头脑和手段确实令人耳目一新,可谓是姜还是老的辣。
陈洪和冯保则是望向了嘉靖,却是想知道嘉靖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嘉靖的目光落在徐阶身上,脸上微微一笑地说道:“徐阁老,你此次可谓是以小人之心置君子之腹了啊!”
徐阶正等候着皇上惩戒林晧然,已然是准备要鼓掌了,结果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不由得愕然地望向了嘉靖。
嘉靖则是拿起案上的那本奏疏,犹豫了一下,然后用力丢到徐阶的面前道:“林尚书认为朕是弃他而用你,而他愿意‘用行舍藏’,所以他请愿前往九边替朕镇守边疆,让朕能安心修道。如果他这样做都不为忠心,那本朝谁人为忠?”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整个大殿都充斥一阵回响,更像是打在徐阶脸上的一记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