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虚窗,照得殿中尘埃浮动,角落里的香炉青烟寥寥。齐云天立于殿下,上首坐着两名道人。
其中一人一身素白羽衣,眉目沉静,唇角笑意和煦如春风,身后一天星河流转。张衍还是一眼认出,这位怀抱拂尘的道人便是后来的溟沧掌门秦墨白。
“你此番,到底还是有些失了分寸。”秦墨白先是嘉奖了两句,最后复又淡淡道,“世家颜面扫地,必……”
“啧,区区世家何足道哉?”对面那人冷不丁出言打断了他的话,一派不屑一顾,“只怕他们现在也不敢不服。”
张衍看向那黑衣道人,听声音,正是之前替齐云天出言讽刺世家的那位晏真人。这个人的面孔与秦墨白一般清晰,张衍这才瞧得仔细。原来这晏真人,竟是个样貌极英挺俊朗的男子,抬眉一笑间,自有一股子傲慢的张扬,来得端的是快意洒脱。
秦墨白低低叹了口气:“……大师兄。”
“区区一个世家,死了就死了。”那晏真人不耐地一挥手,“李革章已经来啰嗦得够多了。”
秦墨白便噤了声,垂眼梳理着拂尘。
晏真人瞧了他一眼,最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他说他的,你说你的,我嫌弃的是他又不是你。”他转而看向齐云天,漫不经心道,“你师祖与我商量过了,如今你虽已是十大弟子首座,但世家那边估计一时半会儿还咽不下这口气,便给你寻了个差事,去把这阵子错开了再回来。”
齐云天恭敬道:“是。有劳师祖与太师伯替弟子操心了。”
晏真人一抬手,一道法旨飞下。齐云天双手接了,缓慢展开。此时他一身首座弟子的正装打扮,显然是才行过尊拜大礼。张衍于不近不远处看着他,这个样子的齐云天与后来一袭伏波玄清道衣出席大比的模样有一些细微的差别。他说不出区别在何处,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并没有后来那么凛然的高深莫测。
阳光落在这张年轻安然的脸上,那唇角的微笑仿佛还依稀生动。
“弟子明日便启程前往骊山派。”齐云天看罢法旨,没有半点迟疑地领命。
“今日便走,你早走你师祖早安心。”晏真人利落道。
秦墨白侧头看了他一眼。
晏真人挑了挑眉:“你看我作甚,你那些不放心都写在脸上,当我不知道?他们看不出来,你道我和他们一样眼瞎?”
齐云天对于殿上那位晏真人的言行似已习以为常,当下仍是温和应下:“是,那弟子这便去料理些琐屑,申时出发。”
“去吧,听说那骊山派尽是女修,你要是相中了合适的,领个道侣回来也不错。”晏真人懒洋洋地低笑一声。
齐云天望了一眼高处的两位长辈,随即垂下目光:“道途漫漫,此路太狭,于弟子而言,一人便足矣。”
晏真人支着侧脸,斜眼看着他,微微一哂:“小辈无知。”
八十一
张衍跟着告辞退下的齐云天走出大殿,此时阳光正好,照得那一身青衣挺拔而疏朗。他一贯不是一个热衷于窥视他人隐秘的人,只是此时他却觉得就算陪这个人再走上一段路也无妨。
他虽然不能感知到齐云天的所思所想,却多少能接触到他的一些情绪。只是齐云天的情绪总是来得太过浅薄,从来没有什么波澜,也唯有在大比上劈下那道紫霄神雷的时候,张衍才约摸捕捉到一丝志在必得的骄傲。
还有那名晏真人……门中仿佛从未听人提起过这位洞天真人的名讳,可张衍观其举止风骨,溟沧现下诸位洞天中还未曾有人及得上他分毫,想来也当是位了不得的人物。这倒是奇哉怪也,方才,他清楚听得秦墨白那一声“大师兄”,那想来定是前代掌门的嫡传大弟子,如何最后却未能继承掌门之位?
更何况,这位晏真人的声音,他竟依稀有些熟识……
张衍沉思间,周围景色又变,待得重新清晰起来时,已是一处陌生地界。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却又独独绕过了一座浮空仙岛,像是围出了一片细腻如织的水帘。仙岛四面云蒸霞蔚,奇花争艳,一地落英间聚集了数百名年轻女修,岛上有人开坛论道,讲学之人正是齐云天。
他仍是一身青色道衣,玉冠端正,手中执一卷玉简,不紧不慢地讲述着一些浅显的道门之理,丝丝入扣。
只是张衍瞧着下处那群为着听他讲法而来的女修,一个个仿佛注意力都不在那些玄理道箴上。他也捎带听了半晌齐云天的讲学,虽然只是通俗道文,却又颇有些见地,寥寥几句,倒也叫人若有所思。待他走得近了些,才发现齐云天手中的玉简上其实空无一字,偏偏这个人还能说得有条不紊,丝毫没有乱了章法。
想来被安排在这骊山派讲学,确实是为难他这位大师兄了。张衍看着齐云天将一字未写的玉简换了只手,转而说起又一则典故,只觉得若是换了自己,恐怕是没有耐心去应付这样一群心不在焉的学生的。而齐云天竟还能好脾气地讲上如此之久,连带着将不少古奥晦涩的句子细细剖析道来,委实不易。
这仿佛已不是齐云天第一日在此讲学了,结束时,他循例问了一句诸位师妹可有何处不明,便有好几名坐在前处的女修围了上来。
“……”张衍瞧着她们叽叽喳喳问着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又瞧着她们对齐云天那股子显而易见地仰慕——哪怕齐云天的记忆里她们连模样都不清晰——而齐云天始终衔着一丝温和笑意,有问必答,替她们一一解惑,言辞妥帖得体,只叫人心生亲近。
张衍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这个三代辈大师兄,其实是很招人喜欢的。
齐云天的模样并不是那种叫人惊叹的俊朗,眉眼却自有一股端庄从容,他对待每一个人都彬彬有礼,哪怕此刻那些围着他的不过是骊山派一些寻常弟子,他也不曾有半点自矜身份的意思。
他博闻强识,气度非凡,更兼有一重十大弟子首座的身份,会有人心仪,那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张衍细细打量过齐云天,又冷眼旁观着那些热切的女修,想起溟沧里还有不少男弟子为着这位大师兄的青睐争风吃醋,也就见怪不怪了。
他这么想着,总觉得这个念头哪里有些不对劲,一时间却又说不出是什么缘故。
许多人都争着想入齐云天的眼,可这个人从来没有把目光刻意放在谁的身上过。仿佛从来就没有什么能打动他,对他而言,这些热烈而丰富的感情似乎飘渺得就像是日落时的云霞,不过转眼绚烂,随后就归为永寂。
“齐师兄,恩师请齐师兄去东风楼一叙。”
齐云天正在同一名女弟子讲述一段经文,忽闻得这样一句,不觉抬头,向着前来传话的那名女修一笑:“好,那就有劳引路了。”他说完,又向着余下诸人稽首道,“开坛仍是三日之后,若诸位师妹还有何疑问,我自当在此解惑。”
张衍随着他一并离开了仙岛,跟着那名领路的女修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