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这场细雨中晕开,参天的古木向着四面八方舒展枝叶,极远处的罡风流云间藏着巍峨恢宏的仙家山门。
齐云天此时已洗去了一声落魄血污,宽大的衣衫遮住了一身伤痕,仍是青衣从容的模样。张衍看着他本要径直入得溟沧山门,却在中途觉察到什么,转而折返落在一片偏僻荒芜的树林间。
他顺着齐云天的目光看去,才发现有一个长发胡乱披散着的小女孩抱着膝盖坐在树下,有些苦恼地背着晦涩的功法经文。竟是齐梦娇。
齐云天于原地驻足,目光柔和地注视着自己唯一的弟子,并不出声打扰。
齐梦娇断断续续背了两句,低头看了眼手中书卷,挫败地叹了口气,挠了挠已经足够乱的发髻。抬起头时,她忽地觉察到不远处有人,先是有些惊惧地往后一缩,待得看清来人是齐云天时,眼中一下子亮起光来。她当下丢了书卷,慌慌张张地奔跑至齐云天面前,拽住对方的衣摆:“恩师!真的是恩师吗?”
齐云天矮下身,微笑着抚过她的发顶:“恩。”
听得他这么轻轻应了一声,齐梦娇却一下子抓住他的袖袍哭了出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恩师肯定会回来的……他们都说恩师不会回来了!他们都在骗人!”她哭得一塌糊涂,满满的尽是委屈与伤心,“我不信,就去找师祖,可是师祖在闭关……他们都骗我,都欺负我,还说恩师已经,已经……”
齐云天仍是微笑着,用衣袖替她擦去眼泪:“谁欺负你了?”
齐梦娇努力抿紧唇不让自己再哭出来,然而一开口,眼泪仍是大滴大滴往下掉:“好多……还有白泽岛,他们说恩师不会回来了,还把白泽岛的洞府一起占了去……如果不是渡真殿的穆长老收留,弟子,弟子……”
张衍看着她这副模样,便知齐云天临行前并未告诉过她此去究竟是何等危险艰难,想来这个时候的齐梦娇也太小,未必就懂得这场法会于她师父而言是何等凶险之事。
到底是孩子心性,受尽了委屈,终于见到能为自己做主的人,此刻只管任性放声地哭诉。齐云天耐心地听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解开她胡乱束发的发带,帮她重新梳理:“是为师回来晚了,教你受委屈了。”
齐梦娇紧紧拽着齐云天的袖子:“我知道恩师肯定会回来的……他们说的我都不信。”
齐云天为她束好头发,抚过她的额头:“走吧,我们回去。”
齐梦娇用力点点头,随即目光又黯淡了下去:“可是恩师,白泽岛……”
“没关系。”齐云天缓慢起身,转头看向远处溟沧山门的方向,眼中一片叫人心惊的平静,“那里小了一点,我们换一处更大的地方可好?”
张衍任凭周围又翻涌起模糊的雾气,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白泽岛”这三个字为何听着有些熟悉——剿灭苏氏,入主十大弟子之位后,门中赏赐下不少仙岛陆洲,其中正有一处是那白泽岛。
原来那是齐云天从前所住的洞府……他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只是这么一个走神间,四周景色已变作了肃穆庄严的大殿。
仍是上极殿,只是这一次却格外敞亮。或许对于齐云天而言,这个地方注定是了是他此生起落的转折之处。他曾经在这里领受了最无望而决绝的命令,如今他终将踩踏过那些不堪,在这里迎来一雪前耻的机会。
在座的诸位洞天面目不再模糊,其中以世家几位真人的面孔尤为清晰。他们看着齐云天一步步走入大殿,神色各异,但总归不是欣喜。而齐云天毫无畏惧地迎上那些阴霾的目光,笑得彬彬有礼游刃有余。他们没能将这个年轻人杀死在外,反而给自己竖下了一个棘手的敌人。
高处的秦掌门絮絮地说着褒奖的话语,而齐云天眼中除却平和的笑意再不见其他情绪。旁人只道是他谦逊不自傲,可是唯有张衍看得清楚,那双神色静谧的眼睛早已被磨出了薄而锋利的刃。
生死,成败,荣辱……这些东西终究让一把刀开了刃,只等着饱饮报复的血。
“此番,你做的很好。”秦墨白于高处温和微笑,“那龙鲤原就是你当初从北冥洲捉来的,此番认你为主,也是你的机缘,我便将它赐予你。之前门中多变,许多事情不曾安排下去,你身为三代辈大弟子,如今又立下大功归来,入主玄水真宫也是名正言顺,尔等以为如何?”
最后的问句压得世家几位真人低下头去,齐云天只是坦然一笑,稽首道:“弟子谢过掌门恩典,如此厚爱,弟子愧不敢当。”
“你当得起。”秦墨白微笑着一摆拂尘,“他日这上极殿,也自有你主持的一日。”
此言一出,世家更是坐立难安,掌门下手的秦真人眯起眼:“掌门师兄真是未雨绸缪,这才过去多久,便要议论起上极殿偏殿主的人选了吗?”
秦墨白不紧不慢地一笑:“师妹哪里话,正是因为有当年之祸的前车之鉴,这才要引以为戒啊。”
秦真人面色一沉,转过头去,不再接话。
齐云天垂眼而笑,眉眼间却舒展出一种凉薄。张衍猜测,也许此刻齐云天所想的,与自己所想的正是同一件事情——当初也是在这上极殿,临行前他拒绝了秦掌门许诺的上极殿偏殿主之位,而秦掌门不以为忤,反是道:“等你回来了,也许就不会这么想了。”
如今想来,竟是一语成谶。
是的,是的,唯有无助过,绝望过,被死亡逼到走投无路过,才知道抓住一点生机有多么重要。秦墨白当众一言,从此他便不再只是十大弟子首座,更是将来的上极殿偏殿主,内定的溟沧下任掌门,他终于来到了一个寻常弟子再无法抵达的位置,他终于也走上了洞天之间博弈的棋盘,尽管这是他用一身累累伤痕与血腥耻辱所换来的。
张衍看着齐云天走出上极殿,一片风流云散后,他已是步履从容地行走于玄水真宫的长廊间,走过那些亭台楼阁,一步步迈进了内殿。
黯淡的光线间尘埃虚浮,他只身一人立于玉阶下,身形终于渐渐显露出一点被压垮的疲倦。张衍正要走近些,胸口却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而齐云天已是支撑不住地跪倒下去,胸前衣襟尽是血色。
勉强愈合的伤口终是恶化到了极致,他强撑着忍过那些繁琐的仪式与应酬,不在人前显露出一点不适,此刻到底已无力坚持下去。
齐云天捂着胸口有些无望地伸手抓挠过青玉砖石之间的缝隙,太过煎熬太过激烈的疼痛逼得他额头尽是冷汗。张衍知道他在人前强撑是为了威慑世家,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的虚弱,才能谋而后动。然而那位晏真人留下的丹药效力也就到此为止了,此刻全部的伤口反馈着汹涌的痛楚,他间歇地昏迷过去,也会随即被疼痛逼得清醒过来。
张衍看着他睁大眼,几乎觉得那双眼睛里随时会落下泪来,但自始至终,齐云天眼中都不见丝毫软弱,口中也不曾唤过任何人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