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已不是第一天了,这些年还从未有哪个丹鼎院弟子敢来拜谒,何况来的还是那张衍。张衍的死活其实他并不放在心上,可自家恩师的喜怒他却不得不挂心。
念头转过一圈,他已是打定主意不让那张衍踏足琳琅洞天半步,哪怕背上一个嚣张跋扈的名头也不要紧。
他在水帘前磕头一拜,随即起身就要往外走去,秦真人的声音忽又淡淡响起:“罢了。”
钟穆清被她这一句话拦住脚步,回过身来:“恩师?”
水帘淅淅沥沥地向两侧分开,郁紫的长裙曳过莲池,秦真人自水帘后缓步而出,簪在望仙髻上的九凤钗垂下细碎的流苏。她的目光并不曾落到殿中两名弟子身上,只注视着殿外的某一处,好似已看见了那个前来拜访的人影。
“去唤他进来。”秦真人冷声道,“我在洛池见他。”
钟穆清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恩师……”
秦真人目光扫来,后者被其中锋芒所迫,赶紧垂下头:“是,弟子这就去。”
张衍由钟穆清领着,走过不计其数的飞廊虹桥,最后来到了一处别致的莲池。池中莲分二色,红白分明,一道折桥横亘其上,尽头处是一座硕大的青玉莲台。莲台上矮榻小几,画屏熏炉不一而足,一个紫色的身影端坐一头,长裙在身后铺开一片芳华。
听周崇举所言,这位琳琅洞天的主人容貌俏似其母,唯独一双眼睛取了前代掌门秦清纲的锐利狭长。那张秀丽却也不算年轻的脸上并未如何修饰粉黛,唯有眼角勾勒出一笔胭脂颜色,衬得她整个人有种傲慢的冷艳。
“张师弟,请吧。”钟穆清在桥前驻足,侧过身一抬手,不再上前。
张衍向他一拱手,客气一笑:“有劳钟师兄。”说罢,便落落大方地沿着折桥走向秦真人所在的莲台。
钟穆清远远望着莲台上的那个人,目光有那么一瞬间的专注与深情,但随即他便垂下头离开了洛池,是为人弟子者应有的姿态。
“见过秦真人。”张衍踏上莲台,向着那个扶着膝上如意的女人行了一礼。
秦真人不动声色地端坐着,片刻后才转头瞧了他一眼。
虽然与这个年轻人的恩怨绵延了许多年,但这还是秦玉第一次仔仔细细看清张衍。
她第一次听说张衍这个名字,还是夹在一片丹鼎院的消息中。那时她只是听说周崇举难得收了个弟子,倒也并不如何放在心上。若不是后来,封窈在自己面前坦白了心意,更兼齐云天……她的目光落在那俊朗而骄傲的面孔上,带了些审度的意味。这是一张有理由教人一见倾心的脸,可惜那一身气势太猖狂,只让她觉得生厌。
“你昨日才斩杀了我平都教的长老,今日便来琳琅洞天挑衅,张衍,你好大的胆子。”秦真人冷眼看着他,毫不客气地开口。
张衍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威压在四周铺开,但仍是八风不动:“张某今日来乃是有一事相询,若秦真人能告知,届时无论掌门对昨夜一事如何处置,我都自当领受。”
秦真人目光一动,细长的眉微微挑起:“哦?”
“真人以为如何?”张衍淡淡一笑。
“听你这么说,我倒不急着赶你走了。”秦真人也是一笑,只是眉眼间的冷意依旧凛然,有种足以要人性命的风情,“掌门师兄视你如心腹,有什么事情,竟还要你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来我这里询问?”她略微一侧头,眼中是幽凉的光,“人总是要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代价的。”
张衍并不在意那些逼到眼前的机锋,只从容开口:“听闻晏真人还在门中时,秦真人与其感情颇深?”
他话语未落,池水中的莲花尽数被炸开,溅起泠泠水花,凋落了满池的灰飞烟灭。
“你放肆。”秦真人一字一句地开口,眼中是显而易见的盛怒。
“托秦真人的福,张某有幸在中柱洲与那位晏真人有了一面之缘。”张衍随手拭去侧脸溅上的一滴水,心平气和道,“听晏真人说,秦真人手中有一秘宝,名唤‘坐忘莲’。张某今日便是来请真人告知坐忘莲的祭炼之法,还望不吝赐教。”
秦真人闻得“坐忘莲”三字时不觉皱起眉,听到最后,难得一愣:“你已是有了坐忘莲,还想要来作甚?”
“啪”的一声,黑子自指间滑落,在棋盘上一跳,掉在地上。
“大师兄?”宁冲玄抬起头,看向对面。
齐云天回过神来,抱歉一笑,随手一道气机将刚才脱手的棋子拾起,落于恰当的地方:“一时失神,叫宁师弟见笑了。”
那一阵凶狠而锋利的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些日子他已渐渐习惯了这种模棱两可的感觉。对于他而已,疼痛从来不是什么难以忍耐的事情,他经历过太多,且早已麻木。这些实在不值一提。
他不动声色平静了气机,重新审视起棋盘,与宁冲玄闲话:“说起来,张师弟已是回昭幽天池了么?”
“霍师兄曾教他过去一叙,若无旁事,当是已经回转了。”宁冲玄边角叫吃,“大师兄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嘱咐吗?”
齐云天笑叹了口气,摇摇头:“如今多事之秋,在掌门的处置下来之前,还是不宜妄动。”
“大师兄这几年似乎不大理门中之事了。”宁冲玄忽而道。
“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齐云天唇角的笑意淡薄,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无执故无失,无为故无败。这些日子修身养性久了,才真真正正琢磨出几分道理来。凡事得在时,不在争,下棋之人,又怎会一直不败?”
“秦真人的意思,我不大明白。”
张衍拢在袖中的手指收紧了一些,面上仍是一派平静。
“你不明白?”秦玉似听到了某种极好笑的话语,嗤笑出声,“齐云天祭炼的坐忘莲早化在你身上多年,你难道一直不知?”
她笑着笑着,瞥见张衍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仿佛发现了什么,徐徐起身,带着上下打量的目光绕着他走过一圈:“有趣,当真有趣……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张衍啊张衍,难道你便从来没有发现过,你与齐云天之间,会来得比旁人更加亲切吗?”
秦玉偏过头看着他,笑意婉然而森冷:“那是因为坐忘莲乃是以人的元神所炼。齐云天将自己炼化的坐忘莲给了你,你身上自然便带着他的一部分元神,一旦靠近,则会心生共鸣,相互影响。若是要以此来操纵他人神志,只怕也不是不可能。”
她说至此处,掩唇吃吃地笑了起来:“你竟不知……这么多年,你竟不知?我原以为是齐云天舍得将这般宝贵的法宝予你,才换来你惟命是从,没想到,真是没想到……那小子当真是有几分手段。”
张衍迎上她的目光,口吻冷硬,几乎是一字一顿:“你刚才说,坐忘莲乃是用元神所炼?”
秦玉倒也不介意他此刻的失礼了,反是一派好整以暇,一抬手,满池莲花又恣意盛放开来,如火如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