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天竟也不曾否认,“死得其所,死而无悔。我不必瞒你,我早已是将死之人,不过苟延残喘才得存至今。本想待得人劫一开再为山门尽最后一点绵薄之力,但如今看来,已是熬不到那个时候了。今日一战,我已油尽灯枯,眼下虽存得几分体面,但身死道消也只在朝夕之间。以我一命换人劫前最后的安稳,是最好的选择。”
白衣剑修四周的剑光似猛地震荡了一下,那一瞬间是难掩的恼火愤怒,然而他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冷漠无澜:“此地魔气铁证如山,他们不会信的。”
“所以,才要劳驾清辰兄……将证据亲自送到他们的面前。”齐云天安然一笑,抬起手,不过一瞬间的松懈,便有无数漆黑的伤口在他手上裂开,流出污浊的血。哪怕稍后就有清澈的流水涌来,千方百计地愈合这些伤口,苍白的皮肤下依旧可见某种阴秽在蠢蠢欲动。
白衣剑修沉默地与他对视,半晌,齐云天读懂了他的沉默,笑了笑,伏身拜倒,向他行了一个郑重其事的礼。
清辰子避而不受,目光放得极远:“你当知后果。”
齐云天淡淡道:“这是最好的结果。”
张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听着清辰子临走前骂了一句“混账”,只觉得好笑,可他一点也笑不出来,只能死死摁住心口,猛地呕出一口血来——永远微笑的从来只有齐云天,他是最端方斯文的亡命之徒。
四周忽然就黑了,像是一双眼睛快要废了,看不见了,只有声音还活着。
好像有一个声音在义正辞严地声讨,而后便是此起彼伏众口铄金的附和,如同蚊蝇乱响,让人不胜其扰;然后又忽然一静,有人单刀直入,一锤定音;再然后……再然后仿佛全然乱了,张衍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见,为何齐云天的记忆里除了漆黑还是漆黑,只有海潮声从极远处奔涌而来。
张衍知道自己被海潮淹没了,但他一点也不想挣扎,也不想去寻找出路,他听着那潮声只听到了精疲力竭的孤独。
他想要拥抱这片水域,水却从他的臂弯间溜走了。
“师祖,弟子已是……无用之人,能为山门所做的,也仅止于此。还请师祖,成全。”
依稀有光线重新亮了起来,只是这光也是稀薄而黯淡的,隐约勾勒出上极殿的轮廓。张衍被浪潮打落在地,看见了跪倒于殿中的齐云天。
齐云天身上满是血迹,所有伤口都在崩溃开裂,流出乌血,涌出魔气。孟真人惊恸之下想要伸手将他扶住,然而这一点微不足道的触碰都已让这具身体愈发摧枯拉朽。
“至德,别碰他。”秦掌门的声音忽然响起,“你身上的法力,他已受不住了。”
“恩师……云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孟真人连忙将手收回。
张衍在齐云天身边跪下,清清楚楚地看着这个人的身体是如何崩溃腐朽到白骨尽露,又强行靠着水浪维系血肉与皮囊。他竟然只能看着。
齐云天抬起头,一双空茫的眼睛被水洗不出半点光泽。他咳出又一口血,于喘息间艰难开口:“弟子身染魔气以至沉疴,早已回天乏术,多年以前便有双目俱废,灵机难纳之兆,幸得灵穴之中祖师伟力相助,方能苟活至今。祖师伟力乃是山门精粹,弟子不告而取,取后瞒而不报,俱是欺师灭祖的重罪,请师祖老师责罚。”
孟真人的神色蓦地变了,手指颤抖地指着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唯有秦掌门立于一片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字字平静:“魔气从何而来?”
齐云天顿了顿,终是应答:“弟子不查,自渡真殿主处所染,初时只道身体乏溃乃是旧伤连累,待得了悟此间关联,为时已晚。”
“山门之中不乏与渡真殿主有往来者,为何他人统统无恙,独你沾染污秽?”
齐云天倏尔一静。
秦掌门显然已知其中关窍,并不勉强他作答,继续又道:“你既知自己早已身染魔气,为何不肯告知长辈,反要一意孤行,自作主张?”
“渡真殿主乃是山门栋梁之才,中流砥柱,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弟子道途已废,自当……”
“自当退位让贤,是吗?”秦掌门缓缓道。
齐云天伏身叩拜,答了声是。张衍跪在他身边,麻木不仁地看着这片阴沉灰蒙的光景,无言以对。
“你深知张衍在九洲声名太盛,树敌太多,生怕他修习魔藏之事败露,引来百口难辩之危,所以宁肯自己一言不发,也要千方百计地将他护下。若非今日魔相现世,震动九洲,只怕你也不会将此事轻言一字,是吗?”秦掌门再问。
张衍闭上眼,听见齐云天又轻声答了一个“是”。
“你对他着实是思虑周全。”秦掌门言语中听不出多少起伏,也并不如何评价,“你说你曾求得祖师伟力相助,但伟力加身必有因果还报,你又是以何换得这等生生不息之力?”
“承蒙祖师遗泽不弃,肯允弟子以一己之身为筹。”齐云天与他一样平静,“弟子既得借灵穴伟力,受山门之大恩,自当散尽道行化于四海,以襄助溟沧人劫之需。弟子无能,如今已无再战之力,唯愿以此身拖延一二,待得一线机缘降下,溟沧顺天时应地利而开劫,成就万载未有之举。”
“云天!”孟真人的眼眶已是红了,声音哑得厉害。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了吗?”秦掌门只看着远处,问得简单。
齐云天仍旧称是。
“既如此,这‘先天一气符’便由你自行处置吧。你身是上极殿副殿主,执掌溟沧诸事多年,对山门法规了如指掌。该如何论罪,又该如何明正典刑……你自决便是。”
一道金光落至齐云天面前,张衍陡然从漫长地麻木中惊醒,想要伸手抢夺,却徒劳无功。
先天一气符乃是由大能祭炼的定契之物,一旦落誓于其上,因果立成,再不可改,直至誓约圆满,或立契之人神形俱灭,再不存于世。
他第一次如此疯狂地想要做些什么,做些什么都好,可他什么都做不到。张衍眼睁睁地看着齐云天在符书上安定地写下自己的罪过,每一句都端正到无可挑剔,彰显一派之威。
“……不思谦贤而谄佞,欲巧言令色,为残刻之举,险祸九洲。故锁其功行,囚于小寒界千载,以思己过,方慰天下同道拳拳之心……”
六百三十八
先天一气符化作金光一分为二,一道打入齐云天体内,一道飞出殿外,晓谕同道。张衍转头看向哑了声音的孟真人,第一次从对方身上看出一种身心俱疲的老态龙钟,然而写下论罪之言的始作俑者神色自始至终却殊无变化。
良久之后,秦掌门冷静的话语回荡在殿中,齐云天被那些仿佛轻描淡写的句子压得抬不起头,只能伏身叩首。张衍有些出神地听着,听着那些薄而锋利的斥责一句又一句割过,在不知名的某处留下累累伤痕,然后周围开始渗透出血色,模糊了视野,唯有齐云天的身影犹自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