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发亮,她插话进来:“徐阁老及刑部过审沈阁老,周忱身为刑部尚书,应深谙问案章程、熟捏施刑尺度,却罔顾人命,急于求成,只图严审成招,哪想那沈阁老誓不屈从,遭至用刑过度命垂危。周忱听太医诊治后,知自己犯下罪行,恐被人晓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至晚间遣人勾结狱吏纵火焚尸,想以此瞒天过海,哪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又能饶过谁呢。”
樊程远忍不住问:“周忱遣人勾结昭狱狱吏,总得有证言佐证才是。”
舜钰淡道:“要甚么证言!拉几个火里烧死的狱吏抵罪就成了。”
一时几人面目怔怔,半晌过,姜海扯唇赞道:“冯寺正聪颖透顶,稍加点拨,日后定是大有作为之辈。”
“大有作为?!”舜钰冷笑中夹杂讥讽:“国子监历事初时,我本是分拨吏部通政司,左右只不肯,定要来大理寺历事,妄想做包公狄仁杰此类人物,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推情定法、刑必当罪使狱中无冤。那时沈阁老悉知后,送我一句话。”
“他说甚么?”苏启明问。
舜钰继续道:“他说,‘只怕你是要梦灭‘,我那时是真不信,现在却由不得不信,沈阁老诚不吾欺,这天下本应最执正持平、最干净廉洁的大理寺,却原来是最腌臜、最肮脏之地,又何谈有甚么天理可言。”
姜海听这话挟枪带棒的,甚觉刺耳,心底不爽欲诫训她几句,却突然发现杨衍背手站在堂门前,不知来了多久,又听了多少去。
他被唬得额覆密汗,连忙起身,疾步上前拱手作揖,苏启明等几随后见礼,杨衍神情不霁,目光阴鸷睃巡舜钰几回,终是抿紧唇角,甚么也没说,只命姜海随他辄身而去。
苏启明舒口气,拍拍舜钰的肩膀,似真亦假笑道:“官场混迹之人,实有许多不得已,并非黑白错对曲直这般一目明晰。你年少气盛,英雄无畏,或许这话听不尽耳里,只当吾辩解推诿,再过几年,冯生定能自解其中意味。”
舜钰沉默不语,暂将此事搁至脑后,恰刑部递送复审案卷来,她签核整理此处不多说。
……
待至夕阳衔山、暮色沉地,舜钰走近至大门照墙,那停驻一乘暖轿,两个健壮轿夫侍在侧旁,寺副陈肖见得她忙道:“杨卿命你去嬉春楼见他。”
“去做甚么?!”舜钰一脸不情愿。
陈肖摇头道:“杨卿晓你定不肯,他留下狠话,今见不到人,明日后你愿去哪随你去,就不允再踏入大理寺一步。”
舜钰气结,阴沉着脸、怒默了片刻,才撩起帘子入轿里。
轿夫抬着轿子穿街走巷,桂香飘满京城,透过晚风吹动的帘缝,吹送萦绕她鼻息间,挟杂股子热腾腾的甜味儿。打起帘子,果然路边有个乡下妇人,挑了一担桂花糕在叫卖。
舜钰让轿子停下,买了半斤,又叫那妇人用油纸包裹好,揣进袖笼里命接着前行。
不多时即到嬉春楼,里头来来往往皆是客,戏已经唱上了,唱的是《萧何月下追韩信》第二折,一句“恨天涯流落客孤寒”引得叫好声连连。
舜钰东张西望四处寻着杨衍,忽得手腕被攥住往红木楼梯上带,定睛细看是黄四娘,遂任由她带到三层雅阁一间方停步,揩着帕子朝舜钰撇嘴悄笑道:“杨大人有些吃醉了,你好生劝劝他才是。”
第伍捌捌章 劝杨衍
舜钰挑起珠帘,见得杨衍闲散靠椅听曲吃酒,颧骨浮着一抹红晕,把那股子孤高冷傲态敛起,俊逸的容颜倒显得有些许落寞。
舜钰退后几步,朝黄四娘笑道:“杨大人果然吃醉,烦你遣伙计扶他上轿,再送回府即可。”辄身甩袖要走。
“谁说我吃醉。”听得背后嗓音懒懒地:“既然来了,陪我吃几盅又何妨?”
……这人忒烦!舜钰沉着脸抿紧唇角,黄四娘察言观色,凑近她耳边轻低说:“爷怎忘了?今是杨大人寿诞日子,一年仅此一回,就顺他次意罢!”
舜钰默少顷,方走进房内给杨衍见礼,寻把椅坐下,想想,从袖笼里掏出油纸包,拆开细绳再挪至他面前:“这是给杨大人的寿礼。”
杨衍心底一暖,枉她还记着……溜眼瞧看是甚么龙肝凤髓,却是一坨白白软软表面洒层黄桂花的热糕……顿觉一腔感动喂了狗。
他面带些许嘲弄:“前次是羊屎蛋,这又是甚么屎,冯舜钰,好歹吾是大理寺卿,不指你溜须拍马,起码的尊重应该有。”
舜钰脸红了红,怪她么……这桂花糕热腾稀软,一路颠簸摇晃,样子是不太好看……她拿回面前,扯了块搁进嘴里品尝,点点头道:“表相虽不济,但口感是极好。不同于糕饼铺子里做法,用桂花拌洋糖、混糯米粉印糕蒸,吃着总觉甜腻。这种农户自己和米舂粉,洒干草水、覆桂花来作糕,甜味淡丝丝的,更是别有番滋味。”
杨衍听得更气了,还不是糕饼铺子买的,这寿礼是有多不上心,端起盏“孳”一口酒:“本官无此口福,你自己吃尽罢!”
自己吃就自己吃……舜钰才不跟他辩,蓦然想起沈二爷的好,若是二爷,但凡她给的,纵是不能嗜甜,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吃了。
实不能多想……一想鼻子就泛酸楚,她垂颈揪着热糕慢慢吃着,杨衍铁青着脸把盏闷闷喝着,谁都无言语,各自心烦意乱。
但听那靠壁伶人在旁唱:春锁莺魂,秋别飞雁,佳期待得何时见……
杨衍挥手让她们退去,半晌喑哑道:“知晓你对昭狱失火结案不满,觉得吾是奸相佞臣,虎狼鹰犬,只知保官守爵,草菅人命,致使执正持平的大理寺污秽冲天。吾生性清高气傲,从不在乎世人眼光,只要问心无愧足矣。所以你尽管在心底薄蔑恨怨吾,吾丝毫不在意。”
他顿了顿,执壶倒盏酒,仰颈吃尽,眼神掠过一抹氤氲,忽而冷笑道:“吾等备受皇恩,当尽忠报国,安江山社稷、保黎民百姓,吾又何错之有?如今削藩在即,昊王叛乱,势必恶战在即,若君臣互起罅隙、朝堂内耗,党派频起纷争,这般不战反先自乱,又如何能协心抗敌。”
“为应对战境,戒严京城,剔除敌党;征兵天下,百姓效力,是而昭狱失火案必要速战速决。平朝廷,抚民心,势不容缓。锦衣卫掌直驾护侍、巡查缉捕,无圣上旨不得妄动;徐阁老权倾朝野,党羽众多,削藩之役需倚仗其出谋划策、共商大议。在吾心中,稳固江山社稷重于泰山,而昭狱失火实在轻如鹅毛。如沈泽棠者,便是蒙冤受屈而死,在此当下之机,亦不入眼里。”
语毕,他紧盯着舜钰问:“你叩心自问,吾的决断就这般不可谅?”
舜钰蹙眉淡道:“自古观今,明帝贤君得良臣猛将,反之,昏帝暴君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