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杨朱的学问,在此时此世,就是造反的法理。
总结起来一句话:我要满足我的生理需求的想法,不是错的,而是正常的,应该的!
也正因为这番话,导致了杨朱和同样有造反法理的墨家一样的命运,无君无父之言,被彻底湮灭在历史之中。
贵族们已经到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钟鸣鼎食的地步,却要民众遵守礼法,不得逾越,要节欲禁欲,无疑这个天下的规矩是混蛋的,于是许多觉得人性解放无罪、人的生理欲望无罪的人,纷纷加入了杨朱学派。
当一个人将追求自己正常的生理欲望都被认为是错、认为是无德的天下,终究是要毁灭的。
子华子将人分为“全生者、亏生者、死、迫生者”四种境界,没有那么多玄妙的养生之学,实则简单的很。
能够满足自己的生理欲望、想吃饭就能吃饭、想吃肉就能吃肉,那么这个人的一辈子就算是全生了啊!
能够适当地满足自己的胜利欲望,既想吃饭,又想穿件新衣裳,但我只能二选一,那么这辈子就算是亏生。
亏生之下,是死。
而死再往下,就是想要吃饭吃不到、想要穿衣穿不得,为了家庭为了子女为了父母不得不生存下去,苦不堪言,这连死都不如,这就叫迫生。
当然,于贵己重生而言,全生并非是纵欲。
譬如某个东西很好吃,吃的上瘾,但吃多了可能会死,那么这就不是全生,因为全生的前提是要活着,而纵欲不克制可能会导致死亡的事,那不是全生而是贱生轻生。
这是关于个人修养上的问题,是有最基本生活保障的人才能思索的。
子华子想说的重点,是不如死的迫生者。
“如今天下,迫生者几何?全生者几何?亏生者几何?”
和远在百里之外的农家学派的人一样,子华子拿出墨家送给他们的“社会调查”,苦叹道:“以此观之,宋之一地,可达亏生者,百取十;可达全生者,百取一;不如死之迫生者,百取九十。”
“墨家有民之三困之言,我等杨子之徒,有六欲之愿,实则一致。”
“天下九成的人,不过是不如死的迫生者,又有何资格谈及自由?谈及利己?谈及贵生?”
“是故,我是支持墨家在宋国的土改的,这是为了天下人能够更好的利己、贵生。”
“人需得至少到亏生之境,才能思索全生之义,才可以称之为人。”
“毕竟,人首先要或者,而迫生者,不如死,死则非生,一个连活着都算不上的东西哪里算得上是人呢?”
“至少,要让天下多数的人,先成为活着的人,才能探讨我们和墨家孰对孰错。”
孟孙阳也是这样的意思,他冲着子华子点点头,对于子华子的话很是赞同。
句句不离杨子之言,这是杨朱亲传弟子的道统,子华子并未逾越。
但入世的杨朱一派关于“迫生”和“人”的思考,和墨家那一套在反分封建制贵族封地的做法上是相合的,但道义终究还是不同的。
人性的解放,杨朱学派和墨家都在做,只是方向不同,或者说达成目的的手段不同。
用墨家的思维方式,杨朱学派的问题在于阶级基础不足,所以他们的学问道义不足以成为反封建的主力,现在想搞掉封建贵族还得靠赴汤蹈火死不旋踵的先锋队,要不然依靠时代的发展有足够的杨朱学派的阶层利益发展壮大,得等千年乃至两千年,这还得是外部环境没有意外的情况。
不是不对,而是没有阶级基础,要是如今天下的工商业者、小市民的势力足够推翻封建主,那么杨朱学派的学说必然会成为指导学说,但现在不够。
孟孙阳不接受墨家的阶层利益学说,换而言之他不接受墨家的“义即利也,不同的阶层有不同的义”的说法。
但他站在片面的人性的角度上,一样可以反封建贵族的礼法,和墨家继续传承发展下去的道义争端还早着呢。
子华子的话,没有用墨家的道理,而是用的杨朱学派自己的道理,这一点孟孙阳很满意,也更容易被三代弟子所接受。
一众年轻弟子也在思索全生、迫生之别,若有所悟,若有所思。
再望向那份“社会调查”报告上的数字和内容,便化作了不一样的东西,不再是一个个枯燥的数字,而是一个个鲜活的人。
鲜活的人。
百分之一的人可以做到满足自己的欲望。
百分之十的人可以做到亏生,想吃便不得穿、想穿便不得吃。
而胜于百分之九十的人,只是迫生,用子华子的话,那叫生不如死,连最基本的生理欲望都不能满足,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在杨朱学派的人看来,不能满足自己最基本的生理欲望,不足以谈道义不足以谈理想。
但此时,这句话还不是“你也配谈心性”的蔑视疑问,而是一种恻隐之心悲悯之下的叹息,是“要让天下人都有资格贵己贵生”的胸怀天下入世之志。
孟孙阳看着一众弟子,缓缓说道:“子华说的很对,杨子说,不拔一毛以利天下,天下其实可以拔毛的人又有几个呢?连毛都没有,却在谈拔毛应不应该,这不是可笑吗?”
“墨家把自己的命,也看做自己的毛,所以他们可以拔,可以赴汤蹈火死不旋踵,以命达义绝不回头。他们在泗上搞的那一切,其实也就是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毛。”
“只不过,他们看来,自己连命都不要了,你们就不能拔自己的毛让天下的人都有毛可拔吗?”
“我们不一样,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我们没有为外人献身的气度,但如果有人拔我们的毛,我们也一样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乃至于性命。人人如此,何须栉风沐雨的墨者?人人如此,天下如何不治?”
然而孟孙阳的话,还是引来了一名弟子的疑惑,这名弟子在泗上住了些日子,听闻了许多墨家的学说,对于孟孙阳的话不免提出了疑惑。
他问道:“先生,刚才子华子言,天下迫生者重、亏生者少;您也说,天下有毛可拔者少,仅余一命者重。”
“杨子的道理,适用于天下人,人人都可全生、人人都有毛可拔的天下。到时候,全生养性与否,源于自己是否愿意,而不是如今这般,只能迫生,不得已而不能全生……”
“可现在,天下众十有八九,连毛都没有,又在保卫什么呢?”
“总得有人站出来,为天下人皆有可拔之毛而努力,不惜丧命,这样的人,到底是不是值得称赞的呢?”
“墨家从墨翟创墨者至今,死于为天下人人有属于自己的、不可以被别人轻易拔走的毛的大义者,六千九百余众,这些人是轻生者?还是贵生者呢?”
“再如宋地之事,墨家乃至泗上之众,因为他们是天下人,所以出兵,若不出兵,我们又有何资格站在这里,要给那些人分给他们属于自己的毛呢?”
孟孙阳闻言语塞,其弟子垂首而问,这些问题在短短数月的泗上生涯便催生出来,孟孙阳暗叹,心想墨家之宣传鼓动,实非其余百家可比,怨不得当年禽滑厘学于子夏,成名西河,却叛儒归墨。
墨家始创至今,有因为贵生不愿牺牲的叛墨归杨,有为了真正的平等而叛墨归农的,有内部斗争剧烈而心生退意归道的,有为求功名为建功业化而归法的,至今却无一个叛墨归儒的。
再想想那些叛墨归杨之人,孟孙阳明白,那些叛墨归杨之人,或许有些真的是通晓杨朱之义而心有所属,又有一些何尝不是不愿意为别人的利而死、又何尝不是不愿意为了兼爱天下而苦了自身?
看着疑惑的弟子,孟孙阳长叹道:“昔年禽子尚在时,适便与我相辩,他说诸子百家,各有学问,多为利天下,但却始终没有解决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怎么办?”
“如商丘至郢都,如商丘至洛邑,郢都洛邑之风情,各有描绘,却鲜有能够做出一辆马车的。”
“如果欲利天下,真的需要牺牲,那么做这牺牲的,便由墨者去吧。他们的义,以牺牲为荣,在他们的义中,他们是英雄,但在我们的义中,他们是不知贵己的狂热。今日他们不知贵己,明日又怎么能贵民呢?”
“今日牺牲,墨家去做;明日全生,我等来主。”
“尸子言,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往古今来,无穷无尽,何必着眼于此时此刻?为将来计,当贵己、全生,吾等并非有错。”
这是杨朱的义,其义不入军旅,不做牺牲,不做诸侯争霸天下的牺牲祭品、也不做天下大利的牺牲祭品。
孟孙阳不需要给自己的行为安上太多符合此时“贤、义、仁、爱”之类的大义道德,他们反旧道德,也一样反墨家正在发展树立的新道德。
七八名在泗上受到“墨化”影响的弟子拜于地道:“先生,吾等闻,道不同,不相谋。我们愿做天下大利的牺牲,请先生原谅我们的背叛。”
说罢几人行礼,孟孙阳坦然受之,待行礼结束,孟孙阳躬身以士人相见之礼回礼道:“人各有志,志各有异,何罪之有?我们不是墨家,没有墨家那么严苛的纪律和规矩,你们既有做利天下之牺牲的想法,我只愿你们想清楚了。”
一名曾经的弟子沉默一阵,神情愈发坚定,回道:“杨子之言,我一直笃信,从未改变。”
“古云,天子有天下,诸侯有国,大夫有家。”
“我希望天下人都能成为不羁之民,我希望天下之民每一位都能成为大夫,都能成为统治被称为‘自己家’这块领土的,独一无二的大夫。风能进,雨能进,天子不能进;我的家中,我便是天子,不损我之一毛,也不要奉天下而养一人,哪怕是天子要损我之毛,我也要抽出我的剑去反抗。”
“但……这终究,需要有人为之牺牲,这不是上帝赐予的,也不是天子能给予的。”
“或许将来,我与墨家兼爱同义天下之义会有矛盾……但现在,我相信唯有墨家的路,才有使得每个人都成为‘自己家’这块领土的独一无二的大夫的可能。至于今后……纵往古今来谓之宙,宙之无穷,与我今生何干?”
他如此时天下那些为了功名,为了利禄,为了大义,为了天下种种不同理由而决然的千百士人一样,目的或许不一,但心意的决绝却是相同的。冲着朝夕相处的同窗伙伴们最后看了一眼,毅然回头,朝着曾经背对而行的泗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