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清晨,西州城一片忙碌景象,妇人们三五成群的抱着水瓮去河谷中取水,汉子们乘着这早间的凉爽到坊间或城外做些活计,信徒们带着香烛香资去各大寺庙上香求佛,无事可做的闲人和午间开市后才会忙碌起来的商贾,则多半是在呼朋引伴的吹牛聊天。当裴行俭与琉璃从曲水坊出来,沿着大道一路往北而去之时,所到之处,一片问好声便纷纷响了起来,有人扬声笑道,“裴长史今日好早!”
裴行俭微笑着点头,“要去大佛寺上香,自然要早些。”
听到这句话的人,顿时都张大了嘴,再看到他们后面跟着的小檀挎的篮子里果真放着香烛香资等物,更是揉着眼睛呆在了那里。
从曲水坊到大佛寺不过半里多路,不大工夫便走到了,待得两人站在寺院的门口,身后已远远的跟了不少人,而那些原本想今日悄悄来上香的信徒们,则惊疑不定的收住了脚步。
看门的两个沙弥一见裴行俭,脸色顿时一变,年纪略小的一个撒腿便往寺里跑,另一个则迎上来合十行礼,“小僧见过裴长史,不知裴长史今日有何贵干?”
裴行俭的声音格外温和,“清晨拜寺,自是为了上香。”
沙弥一呆,抬头看了看裴行俭,只见他穿着一身素净的浅青色圆领袍,笑容温雅,身后还跟着夫人和婢女,带着香烛,的确是一副来上香的模样,愣了片刻才结结巴巴道,“长、长史里面请。”
穿过佛寺的前庭,还未踏上大殿的台阶,大佛寺上座觉玄法师已带着两个弟子匆匆迎了出来。看门的小沙弥忙上前低声回禀了一遍,觉玄听到“上香”二字也是一愣,随即满面是笑的迎向了裴行俭,“裴长史和夫人有心了。”
裴行俭欠身还礼,“不敢有劳法师相迎。”
琉璃也跟着行礼,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位名满西州的觉玄法师,只见他眉毛长须都已雪白,微长的面孔上,每一根皱纹似乎都写着“和善”二字,眸子却有着这个年纪的人罕见的清亮,看去倒是比那位玄奘法师更有高僧风采。
觉玄法师并不多言,只是微微含笑的将裴行俭一行人引到了大殿之中。晨光已从殿堂高高的窗户间透了进来,大殿四壁的油灯依然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将本便金碧辉煌的壁画添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只是没有了往日里熙熙攘攘的香客,大殿多少显得有些空旷,连满壁的金箔都似乎少了几分颜色。十几位信徒本来在各个佛龛前上香祈祷,抬头看见进来的觉玄法师都是一喜,随即目光便凝滞在法师身后的裴行俭身上。
裴行俭恍若不觉,在佛像前站定,转身从琉璃手里接过三炷香,将香头在佛像左边的烛火上点燃,待得轻烟飘起,才将三根香举至齐眉,三揖之后,插入香炉,整个动作竟是行云流水、一丝不苟。大殿里那种微妙的紧张气氛,顿时放松了下来,从僧侣到香客,人人脸上都露出了几分笑容。
琉璃也跟着上了香。觉玄法师上前一步,正想开口询问,裴行俭已笑道,“听闻大佛寺铜像昨日开始显灵,裴某今日前来,还想做些功德。”
他的声音不算大,在安静的大殿里却人人都听得清楚,觉玄法师眼睛微微一亮,双掌合十念了句佛号,笑道,“吉时未到,长史与夫人不如先喝杯清茶?”
吉时?琉璃心头顿时有些纳闷,却也不好多问,裴行俭笑着谢过,一行人出门绕过一间小屋进了东边的厢房,正是琉璃上回到过的房间,门帘还未她的身后放下,隐隐便听得院子里人声响起,大约是那些观望了半日的香客们终于都涌了进来。
觉玄法师转头吩咐弟子煮茶,过得一会儿,铜茶炉、银茶盒、鎏金盐杯、越瓷茶盏等物便在屋角安设完毕,一个年轻的僧人将茶釜放上了铜炉,垂目开始煎茶。
裴行俭笑道,“多谢法师盛情,此情此景倒是让我想起了长安。我有一位表弟在大慈恩寺出家,拜在玄奘法师的门下。原先在长安时,我便常去寺里寻他吃茶,有两次竟还有缘遇到了玄奘法师。”
觉玄的雪白的眉毛轻轻一抖,“裴长史原来与玄奘法师也有这般缘分!当年法师路过高昌,老衲也曾有缘听得法师宣经讲道,真真是……”他的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无法掩饰的向往之情,半晌才叹息着摇了摇头,“能亲耳聆听法师纶音,真乃三生有幸,不知法师如今贵体可安?”
裴行俭点头笑道,“听说法师这几年都是夜以继日的译经,劳累过度时旧恙也曾复发过两次,平日倒还康健。”
觉玄点头叹息,两人从玄奘谈到茶道,竟是越谈越是投机,待到煎好的热茶送到几人跟前时,不知是高窗里射入的阳光,还是煮茶时燃起的炭火,琉璃只觉得整个屋子都热了起来。
觉玄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吉时转眼便到,檀越可需做些准备?”
裴行俭摇了摇头,还未开口,就听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有人在帘外回道,“上座,麴世子已经到寺门口了。”
觉玄立刻站了起来,抱歉的看了裴行俭一眼,裴行俭笑道,“无妨,论理裴某也该迎上一迎。”说着也起身往外便走。
一行人到达大殿门口时,麴崇裕正不急不缓的登上台阶,一身衣袍竟比裴行俭的还要素淡两分,看见觉玄法师,立刻加快了脚步,上前深深的行了一礼,“崇裕见过法师。”
觉玄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几分,“世子何必多礼!”
寺院之中,此刻早已颇有些信徒在等候着西殿的大门打开,见到裴行俭和麴崇裕,纷纷行礼,又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麴崇裕笑得比往日不知谦和多少,“崇裕早便该来了,昨日听闻贵寺又显圣迹,家父特意叮嘱,让我来表表心意。”又对着裴行俭笑了笑,“不曾想,长史竟比我还来得快些。长史难道也是信徒?崇裕倒是不曾听说过。”
琉璃一直默然跟在裴行俭身后,此刻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声:死孔雀!这话摆明了就是给裴行俭下套,说信佛,为何以前从不曾来上香,说不信,一大早的过来岂不是别有用心?
觉玄似乎也觉得这一问不大妥当,眉毛一动正要开口岔过去,裴行俭已微笑着答道,“裴某愚钝,不敢与世子的慈心慧骨相比,不过佛寺乃世外清净之地,便是我等俗人,也会偶起向往之心,今日便来偏了法师的好茶,愿法师莫嫌。”
慈心?慧骨?麴崇裕脸色顿时一僵。
觉玄忙道,“长史哪里话,老衲求之不得。”见麴崇裕还要开口,忙念了一声佛号,“两位,请稍候片刻!”
早间还紧闭着的西殿门,此刻轰然洞开,琉璃忙往里细看,却见一块洁白的粗绸,将铜佛遮了个严严实实,数十位僧人在殿内齐声念诵经文,有法师拈香礼拜数次,在众僧的赞唱声中,白绸被缓缓揭开,那尊金灿灿的铜佛顿时露出了真容。
觉玄回身道,“麴世子请,裴长史,长史夫人请。”
裴行俭侧了一步,“世子是代都护而来,这头香还是请世子来上。”
麴崇裕也不推脱,笑着欠了欠身,迈步走进了佛殿当中,燃香礼拜,将第一炷香插入了佛像前的香炉之中。
琉璃此时无心他顾,目不转睛的只盯着那佛像看,却见那佛像身上似乎十分干爽,并无什么汗迹水迹。心里正纳闷,觉玄的声音已响了起来,“长史和夫人请上香。”
琉璃只得收拢心思,随着裴行俭又上了一回香,待得插好高香,抬头再看时,却见近在眼前的佛像身上不知何时竟然隐隐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水珠。琉璃不由吃了一惊,殿内众僧高声念起了佛号,外面也响起了一阵骚动。她忍不住看了看裴行俭,只见裴行俭也抬头凝视着佛像,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
麴崇裕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来人!”
琉璃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便见一位健仆双手抱着小箱子走了进来,恭恭敬敬的送到了麴崇裕手上,麴崇裕缓步走到功德箱旁,打开箱盖,将里面那一枚枚光泽闪耀的金锭送入了功德箱内,回头对玄觉笑道,“法师,这一百金是麴家聊表虔诚的一点心意。”
琉璃心里忍不住和门外的围观群众一同发出了“哗”的一声惊叹,却见麴崇裕的目光有意无意往裴行俭身上扫了一眼,心里顿时一动:自己带的那点铜钱完全不够看的!
只见麴崇裕一挑眉头便要开口,琉璃忙抢上一步,扬声对玄觉笑道,“如今世子的头香也上了,功德也捐了,都云众生平等,上座还是赶紧让外面信徒们进来也进来上香拜佛,沐浴光辉才是。”
裴行俭本要说话,被她这一抢,嘴角不由微微扬了起来。
这是她入寺以来第一次主动开口,玄觉一怔,围在门口的众位信徒却立时应和了起来,“正是,正是,头香上便上了,我等也要上香。”
琉璃笑嘻嘻的看向麴崇裕,“世子,你说是也不是?”
麴崇裕咬了咬后槽牙,脸上才露出笑容,“夫人所言甚是。”
玄觉向看门的僧人轻轻挥了挥手,几位僧人往两边一退,外面等着上香敬佛的人顿时涌了进来,此时佛像身上的水珠已经变成了黄豆大小,尤其是微凹的眼眶内,水光欲盈,当真便如要流泪一般。进殿的信徒们顿时一个个热泪盈眶,上香的上香,磕头的磕头,不少人都转身向功德箱里投入金银铜钱等物,琉璃也从小檀挽的篮中取出了两缗铜钱,毫不引人注目的投入了功德箱内。
麴崇裕眼角的余光扫到这混水摸鱼的一幕,牙根都是痒的,只是此刻殿内越发拥挤,闷热之中气味也难闻起来,他立不住身,退后一步向玄觉笑道,“崇裕不打扰法师了,这便告辞。”又看了裴行俭一眼,“长史可要一道走?”
裴行俭目光若有所思在殿中转了一圈,微笑着摇了摇头,“世子请便,下官还想再瞻仰片刻。”
麴崇裕眉头不由微皱,只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妥,却也说不出到底不妥在何处,一时怔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