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四周挂着灯笼,照得一片通明,灵济宫道士开始施法。
道士们从服饰上能分出尊卑,香案后面的三位,宽袍大袖,头戴玄冠,中间一位的道冠尤其高耸,其他道士的袍冠各有不同,级别越低越是简朴。
中间的玄冠道士举起铜铃,轻轻晃了一下,左右护法各退一步,持剑而立,香案前的众多道士分别到位,按四象、八卦、十二律站立,各持不同的器具,外围还有二十四节气,则以纸符代替,早已布置妥当。
胡桂扬见过不少僧道法事,却是第一次被用在自己身上,于是站在对面兴致勃勃地观看,也不阻止——他明白,阻止无用,自己面对的不只是二十多名道士,还有后院的七名兄弟。
另一个外人是太监云丹,法事一开始,他就站到了外围,与胡桂扬相隔十几步,神情更加兴致勃勃,那是等待已久、终偿所愿者才有的兴奋。
玄冠道士朗声诵道:“灵济真君,修真得道。游宴仙都,天尊赐号。下临三界,上朝五老。无愿不从,默符所祷。一切善恶,皆由心造。为善者福,为恶者祸。急急如天尊律令敕。”
鼓铙齐响数声,众道士齐声道:“真君广度。”
玄冠道士朝天仰拜三下,继续诵道:“太上玄元五灵老君,臣今升坛施法,愿得正真生气,下降流入臣等身中,令臣所言,速达洪恩二位真君圣前。乞降今年太岁之神、京都城隍、本宫土地之神、灵坛感应一切神灵。仰惟诸神,肃清内外,荡除凶秽,远隔妖氛。”
鼓铙再次齐响,众道士又一次齐声道:“真君广度。”
胡桂扬实在忍不住了,笑了一声,向云丹道:“你们真的要用一场法事将我变妖?”
云丹嘘了一声,用手指指天。
胡桂扬抬头看去,除了云开月现,并没有看到异象。
法事仍在继续,玄冠道士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双手变换剑诀,偶尔还会跺脚助威,“吾奉上帝命,守此土,治此民,其有为妖魔而害虐我民者,按之女青玄律,必在千千斩首,万万截形。告汝妖魔:子将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阴界主。妖魔若有心,急去急去,急急去,须臾不去从天斧……”
胡桂扬不耐烦了,转身正要回屋,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后是一阵叫嚷,竟有一群官兵冲进了赵宅。
道士们惊讶地中断法事,云丹神情骤变,小步跑过去,怒道:“什么人胆敢擅闯重地?不知道西厂在此办案吗?”
一名军官迎上来,“西厂?没听说过,我只知道东厂。”
云丹更怒,“西厂不久前由陛下增设,权在东厂、锦衣之上,你没听说过?”
“抱歉,我难得进城,对城里的事情了解不多,等我回去问上司吧。”
两人走近,对面而立,云丹更加惊讶,“你们是什么人?”
“在下显武营小兵一名,进城抓捕逃兵,请无关人等让开。”
城外有十二座团营,从各卫所调集精兵强将充实其中,显武营是其中一座,除了奉召公干,他们的确很少进城。
云丹不只是惊讶,还有莫名其妙,“逃兵?谁是逃兵?”
问过这句话他就后悔了。
胡桂扬从客房门口跑过来,举手道:“我是逃兵,我是逃兵。”
军官打量几眼,“你叫胡桂扬?”
“是我。”
“没错,就是你,自己知道为什么吧?”
“知道,我落籍在燕山前卫,卫里将我报送显武营,我一直没去营里操练,所以是逃兵。”
军官连连点头,显然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知道就好,跟我们走吧,别耽误西厂的……道爷们查案。”
胡桂扬当然愿意离开,云丹不干,“慢着,胡桂扬是西厂要犯,我们先到,你们不可抢先。”
军官从腰间皮囊里取出一张纸,“我们有前军都督府签的捕票,西厂有么?”
云丹一愣,“西厂抓人,不用捕票。”
“那就没办法了,胡桂扬我们带走,西厂去显武营要人吧——如果真有西厂的话。”
云丹正要怒斥,官兵们上前,抓住“犯人”就往外走,胡桂扬乖乖配合,云丹势单力薄,连军官都绕不过去,更不用说众多官兵,只能大喊大叫。
二十多名道士围过来,七名赵家义子也从后院跑出来,他们对自己的“诱饵”身份一无所知,还想着帮西厂一块留下胡桂扬。
官兵人多,军官拔刀出鞘,大声道:“显武营抓捕逃兵,有敢阻拦者,一律以军法处置!”
“军法”具体是什么,众人都不太清楚,只是觉得比一般官法要严重,道士与义子没敢上前,云丹很快也放弃了,跟着军官往外跑,“你们出不了城,出不了城!”
胡桂扬被官兵扶上一匹马,由众人簇拥着驶出胡同,一路上未遇任何阻挡,无论是大哥胡桂神,还是五哥胡桂猛,都躲在自己家里没有出门。
夜里城门紧闭,不会为任何人打开,显武营的官兵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向北跑出一段距离,停在了史家胡同,军官过来,对胡桂扬说:“家里有人等你,你快点回去吧。”
“多谢。”胡桂扬跳下马,拱手相谢,知道对方不愿泄露姓名,也不多问。
一部分官兵调头又向南驰去,顺路驱逐了几名跟踪者,另一些守在胡同口。
胡桂扬匆匆向自家走去,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
院门、房门的锁都被打开,门户虚掩,胡桂扬一一推开,直进正房卧室。
房里一切未变,宿酒的余味还在,床上乱扔着兵器与银两,只是多了两个人。
一人手持蜡烛,站在一边,另一人正对房门,看到胡桂扬进来,说:“你也太急了些。”
前府都督佥事袁彬,带着随从亲自来拜访了。
“不急不行啊。”胡桂扬笑道,对袁彬的到来一点都不意外,“再这么按部就班地走下去,所有人都会盼我变成妖狐,只怕连袁大人这股救兵也没了。”
“你知道我会来救你?”
“嗯……算是希望吧,树倒猢狲散,义父一死,我们这帮兄弟都急着找靠山,我想,其中肯定有人投向了袁大人。我对大哥说‘明天午时一过就去找袁大人’,借此引来汪直,我猜这句话肯定也传到了袁大人耳中。”
袁彬看了一眼旁边的随从,笑道:“这小子有点意思,怪不得赵瑛称赞他,却不肯让他进入锦衣卫。”
随从轻轻嗯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他对胡桂扬从来没有好印象。
“不用等到午时了,有什么话你可以说了。”袁彬收起笑容。
胡桂扬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必须是午时以后。”
“为什么?”袁彬面露不悦。
“只有这样,我才能活到天亮。”
“你错了,太监们手眼通天,很快就能拿到抓人的驾贴,到时候我不得不将你交出去。除非你现在就告诉我一些重要的事情,能让我反戈一击,否则的话,我没办法保你。”
“皇帝真的开始对长生之术感兴趣了?”
袁彬沉默一会,“泄漏宫禁秘闻乃是重罪,我只能告诉你一句:不要猜测帝王的心事,猜错了,固然是死罪,猜对了,则是满门抄斩之罪。”
胡桂扬的“满门”如今只剩他一个人,笑道:“那就对了,帝王不可猜,太监们却猜得不亦乐乎,汪直、云丹想要再造子孙汤。”
“赵瑛提起过的那个子孙汤?”
“没错,所以我那三位遇害的哥哥,胯下多挨了一刀,汪直本是采药剩下的渣子,现在却要当吃药人了。还有,灵济宫与太监配合,想要造长生不老药,进献给皇帝,以求恩宠。”
“你有证据?”
“证据都在灵济宫,就连我义父的遗体,也在那里,袁大人动作快的话,天亮之前能查出来。”
“我已不在锦衣卫……”
“锦衣卫不是唯一的法司,袁大人应该能在朝中找到帮手。”
袁彬再度沉吟,“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事情?”
“这只是添头儿,真正重要的事情,我说过,要等午后再说。”
袁彬笑了一声,慢慢抬手,秉烛随从立刻走过来,让大人扶着自己的肩膀。
“你那么肯定我会助你脱困?”
胡桂扬让开门口,“人人都想讨好那唯一的大靠山,至于手段,并不重要,如果能抢先,大臣也会贡献仙丹,可惜,抢先一步的是太监和灵济宫。今晚我若是变妖,太监将大获全胜,我若是安然无恙,则会让太监大大出丑。所以,皇帝如果铁心要求长生,我没什么说的,死就死吧,就当是尽忠报国了。如果袁大人也已投靠太监,我同样没什么可说的,只怨自己平时既懒又狂,没攒下好人缘,以至于众叛亲离。如果皇帝摇摆不定,如果袁大人不屑于为阉宦做事,那么午时之后我将要说出的事情,能让太监一蹶不振。”
“你给我的消息太少,不足用,离天亮只有两个时辰不到,光是搜捕灵济宫……”
外面有人匆匆地跑进来说:“大人,锦衣卫到了。”
锦衣卫如今服从的是东西两厂,袁彬不愿与旧部相遇,向外走去,扔下一句,“今晚你绝不可以变妖。”
“我会努力,大人也得努力。”
袁彬等人刚走不久,就有一群人冲进来,带头者正是云丹,额上汗津津的,怒容满面,“我说过,你逃不掉。其他人呢?不敢露面了吗?”
胡桂扬张开双臂,笑道:“回赵宅继续吧,老道士们念经倒是挺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