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才刚刚在东方露出半个头,容若已经早早起身,负手站在花园中。晨露未尽,晨风徐起,早晨的阳光照在身上,感觉都是冷的。
容若微微闭上眼,天已入冬了。
「公子,天凉了,小心身子。」温暖的外袍,被纤纤素手披在肩头。
容若微笑回身:「意娘,性德也在那边呢!」他一指站在角落处的性德:「你怎么不关心他着凉?」
「使君既无心,我又何必增他烦恼,再说萧公子武功绝世,想来也不惧风侵的,只是公子……」苏意娘美眸中有无限关切:「你连日来太伤神了,连萧公子也说你神思过度,郁结于心,若不宽养,终成病势。你既要忙着寻找夫人,为何一定要蹚日月堂的浑水?」
「明月居里,已经聚了太多人了,根据我的经验,不管是为了比武招亲,为了选武林盟主,还是为了什么藏宝图,什么大秘密,只要是太多的武人聚在一处,都会发生动乱或阴谋。所谓的明若离要收传人,继承他的一切,怎么看怎么有阴谋的味道,我既人在济州,总不好坐视不理。」
「公子,天下事太多,公子又怎能一一顾得过来,何况夫人的行踪至今未曾寻到。」
「我不是圣人,我不会去忧国忧民,我不会去思考太多的事,但事情既然发生在我眼前,我不可能装成没看到。而且,我始终相信韵如不管是自由的,还是被别人所控制,都绝不会离开济州。济州城中发生的任何大事,都极有可能与她有所关联,我更不能袖手旁观。」
苏意娘垂首一叹:「想来公子仍是不愿意娘相随的了?」
「那里都是江湖人,你不会武功,去做什么?好好留在家里,和凝香、侍月一块看家。闯荡江湖的事,自然是由我们男人做的。」
苏意娘垂首良久,方才低声道:「公子,切切珍重自身,莫要叫意娘日夜牵挂。」
容若笑道:「好了好了,又不是远行万水千山,不还在这济州城里吗……」
「时间到了,大家都准备好了,你走不走?」
性德适时提高声音的一声招呼,让容若不必再硬着头皮安慰苏意娘,抬头望去,见凝香和侍月,眼中都是深切的担忧与关怀。苏良与赵仪都已整装妥当,带好了简单的包袱,随时可以出发,少年的眸中都闪烁着兴奋激切的光芒。
容若当下微微一笑,走向凝香、侍月,压低声音道:「韵如失踪的事,你们想必早传回去了。家里人也不会坐视,定会尽力暗中搜寻,你们要和家里保持联络,如果有什么关于韵如的消息,记得告诉我。」
二女一同点头应是。
容若这才扭头对苏良、赵仪道:「好,我们出发。」
明月居外,客若云来。里头人声鼎沸,外面居然还不断有佩刀持剑的江湖人进去。
容若远远地叹了口气:「明若离的独门武功,日月堂的全副家当,真的具有这么大吸引力吗?咦,那不是……」
明月居前站了个劲装女子,眉目清秀,笑语嫣然,招待来客。招呼安置,全由她一人负责,正是容若的熟人——肖莺儿。
肖莺儿也远远见了容若,即时扔下不断登门的客人不理,笑盈盈走近,见了容若,抱拳施礼:「见过容公子。」
以前的娇柔文弱,此时再不能从这英姿飒飒的女子身上看出半分来。
容若见她表现得如此自然,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倒也觉得有趣:「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肖姑娘,几日不见,你倒真叫人眼前一亮,原来姑娘也有如许英气,倒真是位女中豪杰了。」
肖莺儿笑道:「说起来,倒要多谢公子,我是日月堂的暗子,平时要用柔弱女子的面貌掩饰身分,便是被人欺凌也只得忍受,只因公子识破了我的身分,主上便让我转做明子,从此还我真面目,莺儿还不曾谢过容公子的大恩呢!」说着又是抱拳深深一礼。
容若心中佩服,好一个明若离,真个好风度,被自己拆穿毒计,不但不惊慌掩饰,反而大大方方,让肖莺儿以日月堂弟子的身分出面主事,又让肖莺儿来找自己这死对头道谢,淡淡几句话,倒把自己力挫明月堂阴谋的事,说成是对肖莺儿施恩了。
随随便便把丢掉的面子找回来,真不是简单人物。
容若暗自心念电转,口里笑道:「好说好说,姑娘若要谢我,我住进明月居之后,姑娘多多照顾,也就是了。」
「公子,你要进明月居?」
「是啊!明先生不是广邀天下英雄,只要肯赏脸的,都可以到明月居做客,直到他通过观察此人的品德,比较此人的武功,然后挑出真正的传人吗?莫非,姑娘你嫌我容若浅薄,不够资格来做明月居的客人?」
「容公子,我料定你会来。」带点醉意的笑声传来。
容若一惊抬头,却见萧遥穿一件胸前满是酒渍的青衫,拎着酒壶,从明月居大门处走出来,一边走还一边招手叫个不停。
容若一惊,忙快步迎上:「你怎么也来了?」
萧遥用半醉的眼神斜睨他:「就准你来?我虽武功不佳,但自问聪明才智不弱于人,根骨应该也不差,焉知人家明先生瞧不上我。」
他不由分说,拖了容若往里走:「来来来,你来了更好,与我做个伴,大家在里头才不嫌闷。」
容若身不由己,被拖得往里走,一脚才进大门,眼前寒光一闪,一支飞镖,迎面而来。
苏良出剑奇快,拔剑时,人还在容若身后三步处,剑出鞘之即,人已拦到容若面前,一剑磕飞了铁镖,沉剑于胸,就待应付接下来的攻击。
哪知眼前又是一大堆飞镖飞针飞钉漫天飞过,不过目标根本不是容若,而是左方一个瘦得像根竹竿,上窜下跳之时也似鬼在飘的家伙。
显而易见,刚才容若不过是受了无妄之灾。
萧遥漫不经心地道:「万花手崔小意和鬼见愁林渺渺,素来有仇,这时打起来,不稀奇……小心……闪开……注意……」
就在这短短的一句话时分,一行人已进得明月居七八步。
也就在这七八步之间,容若有两次差点被刀砍中,苏良有一次几乎让人家掌力劈倒,赵仪足有三次,险些被乱七八糟、劈来砍去的刀影所伤,至于性德,看似只是闲闲负手漫步,不过,十几个战团打得上天下地,烟尘滚滚,却是谁也没沾上他的衣襟。
容若张着嘴,四下望去。
明月居里一间间新建的房子,似乎都已住满了人,上次来觉得过于空旷的地方,此时到处都是人影。
有人坐在屋顶上喝酒看下头的全武大戏,有人站在门前吐纳练功,有人张着双眼,紧张地盯着别人打斗,有人挥笔如飞,迅速地记录别人的招式。
甚至有人打了一桶水,在自己房子外头赤着膀子洗澡,也有人扯直了脖子,吊嗓子唱戏,有人三五成群,有人独居一处,大家全都各做各的事,谁也没去管那几十个打来打去的人。
暗器满天飞,飞到自己面前时,或一闪,或一抄,接着自去做自己的事。
刀光剑影可能误伤他人,有本事的泰然自若,等人家刀来剑到时,随便闪开,再不理会,本事稍弱的躲远一些,若有人受伤,纯属自找,与人无尤。
也有人兴致一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拎着兵刃,也扑往战团中去。
不断有人受伤,有人惨叫,有人或飞越出墙而去,或负伤跌跌撞撞,带了一路血迹往门口逃去。
但受伤的,也不仅仅只是打斗中的人,或为打斗误伤的人。
容若一路往里走,左边两个人刚刚笑容满面地握手,立时传来骨头碎裂声,受伤者捧着完全废掉的右手,一语不发,扭头就走,这还算幸运的。
右边三个勾肩搭背,怎么看怎么像好朋友在聊天的人,忽然间就有两个趴下去了,一人背上插着把明晃晃的匕首,一人整个胸膛都被重重掌力击碎,唯一站着的那个,脸露笑容,往前走出不到三步,身子一晃,也倒下去了。
前方有个身材瘦小的男子正坐在树上看戏,眼见下头一枚飞针射偏,对着自己射到,凌空一个筋斗翻下来,才刚刚站稳,闷哼一声,扭头一掌拍出,手拍到一半,人头已经掉落下来,鲜红的血从他颈子上喷了出来。
他身后那个本来站在原处练功,根本不介入任何争斗的中年男子微微一振袖,一道蛇一样的乌光,即时收入他的袖中。
容若不知是因为晕血,还是因为气愤,脸色铁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还不简单,不止是济州城,简直是天下英雄,凡是来得及的,有一大半都赶来了。别忘了济州富甲天下,明若离在济州有如许声势,他的财富不会比任何传说中的宝藏少,更何况还有他的一身武功,以及日月堂的强大势力,这么大的吸引力,谁能抗拒。来的人中,有不少过去有仇,仇人一见面,打起来不稀奇,就是没仇的,武林人性子强,三句两句不合,也自然打起来了。还有一种人,一心想当明若离的继承人,想找各种机会铲除别人,或赶走别人,自然也就要打生打死了。那么这些人互相暗算,随时出手,有什么稀奇。你也小心些,莫让别人暗算伤了你。」
萧遥漫声解释,神色轻忽平淡,毫不在意。
容若愤声说:「既然这样危险,你干嘛非跑来凑热闹?」
萧遥冲他一笑,淡淡道:「这里龙蛇混杂,各方高手都有,其中也有不少耳目灵通,各据势力的,说不定能探到韵如的消息呢!」
容若震了一震,声音低了下来:「二哥!」
萧遥笑着拍拍他:「傻瓜,别做这傻相了,想报答我,好好陪我喝一杯就是了。」
容若摇摇头:「不行,我要阻止这些人。苏良,你去让陆大人带官兵来……」
「得了吧!济州城允许武林人私斗,只要不牵连无辜,干扰百姓,官府一向不太插手的。他们关在这大院子里打斗,没有碍着外头人,又都是自愿打的,就算陆道静领了官兵来,这帮人保证口径一致,全是互相切磋武功,无意中造成误杀误伤,陆道静又能怎么样?」萧遥朦胧醉眼里,竟也有肃然之色:「更何况,你一次又一次动用官府之力,固然很方便,但也会让武林中的人对你怀更深的防范之心。江湖人再沦落,都还守着凡事自己解决,绝不与官府多作牵扯的规矩,他们看不起与官府关系太大的人。」
「可是……」
「这些人被贪念蒙了心,只想着自寻死路,你又救得了多少。这样出面,不过自讨没趣而已。」
「可是,我不能看着一个个人就这样死了,却当做没看到。真不知道这些白痴怎么想的,明若离不是说了,要看他们的品行吗?这样杀人,算什么品行。」
萧遥哈哈大笑:「我天真的少爷,你忘了明若离不是大侠,而是杀手头了,一个杀手头要求的品行是什么?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是随时可以翻脸无情、杀手无常,能对付任何人的机敏手段、冷酷心肠啊!要不然你看明若离的下人那么多,有哪个管了这些打斗的事。」
容若仔细地往四处看去,果然有不少衣着统一的仆人,来去匆匆,随时穿跃各处战团,全都目不斜视,对于偶尔波及自己的攻击,微微一闪,绝不还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碰到,自去做他们的事。
「明若离招待天下英雄,普通房下榻的人,五个人有一位仆从照料,中等房住的人,三个人有一位仆从照料,像你我,肯定是住高等房,独门独间,专有下人照料。不过,你既带了自己的手下来,就不必再用他们的人了。」
「是啊!容公子,请随我来,我给公子挑一处好住所。」说话的,是不知何时已来到容若身边的肖莺儿。
容若忽然一抬手,抓住肖莺儿的纤手。
肖莺儿手微微一震,想要抽回,却又没抽。
容若用另一只手一指战团:「你看看,这些人打杀成这副样子,你们很高兴吗?」
「公子,我也劝过叫他们不要打,嗓子都喊哑了,没有人听,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我家主上寻找继承人,原是为日月堂的未来做打算,这些人偏偏求利心切,自相残杀,我们能有什么法子呢?毕竟江湖事江湖了,江湖人早就习惯用武功解决一切了。」肖莺儿微笑道:「公子若是看得不顺眼,大可以用武功,把一切事端压下来。」
容若只觉一股怒火直往上冲,四周到处呼喝声不绝,兵刃相击声不断,到处有鲜血溅,到处有惨叫响,让他感觉直如置身炼狱一般,一时竟也顾不得思考是否可行,冷喝一声:「我就压下来给你看看。」
他本来因为晕血不适而苍白如纸的脸上一片端然,眼中闪烁着毅然的光芒,整个身子站得稳稳,忽然间张口,就待以全身内力发出一声大喝,试试喝止众人。
肖莺儿不知为什么,目光一触他此时的眼神,心中竟是一悸,想到他再有本事,怎能一人压得住数百豪杰听他的话,若是触犯众怒……
心念至此,肖莺儿忽的脱口叫道:「公子不必如此,我让他们立时停下来就是。」
容若一怔:「什么?」
肖莺儿微微一笑,足尖微点,人轻飘飘掠上最高的一棵大树:「各位请住手,今日是乞愿日,照风俗,一年一度,从午时开始的乞愿箭此时就要开始准备了。大家不管有什么愿望,都可以通过射箭来求神意,从午时到子时,愿各位可以尽兴。为了不影响我们的准备,也不影响别人的乞愿神射,大家不管有什么仇怨,也都暂请住手,且等过了这个乞愿的吉时,再各自解决不迟。」
她的内力不弱,声音又清悦好听,即时传遍满园。
打斗的人,有一大半停了下来,另一小半,则被其他在园中穿梭的仆人忽然出手分开。
肖莺儿又道:「今日我主人也请了许多贵客,共待吉时。神箭乞愿于天,更不能被打扰影响,如果还要继续打下去的,请出去打,从此不要做我明月居的客人。」
这话说得重,剩下的一小半纷乱的打斗,果然即时停止。
性德低声解释:「乞愿日是原楚国旧地的节日,楚国人以骑射起家,所以每年的十一月八日,便是他们的神箭乞愿日。从午时到子时,都可以向选定的箭靶射箭,人们相信,射中的话,苍天就可以让他们愿望成真。楚国入主梁国后,这个风气也带到了梁国。射箭本来就是热闹好玩的事,所以以前的梁国百姓也开始喜欢这个节日,每年都有大量的人射箭乞愿。根据乞愿日的风俗,乞愿之时,是神圣的时刻,不能受到影响,这个时候,若是一群人到处乱打,别的人如何静下心来,宁神射箭。」
容若听得只觉新奇有趣,萧遥却感莫名其妙:「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啊!你要解释得这么清楚做什么?」
性德即时闭口不言,神色始终是淡淡的。
肖莺儿轻盈盈自树上跃下:「容公子,如此你可放心了。我们去你的住处看看,是否合心意?」
容若向四周望去,所有的杀戮争斗已经停止,刚才打生打死的一干人,全似没事一般,好像方才根本不曾杀戮生命,摧残肉体。
地上的尸体、残肢、肉块,被日月堂的下属迅速清理,地上的血迹正被人以清水冲净。一切的杀戮余迹,都可以轻易被掩饰,很快,这里又是阳光下,清清朗朗的好花园、好住所。
只是这样的平静,也最多只能保持半天,那些武林人,每个人眼中都满是猜疑和防范,每一个人的身体都充满着戒备,充盈着力量,随时准备投入任何战斗中。
容若心中一阵黯然,点了点头:「好,我们去看住处。」
肖莺儿领着容若一路往里走,绕过几处假山,行经两处清池,然后一指前方一排飞檐秀阁的三层小楼:「这里是贵客的住处明秀阁,共三十个大房间,房间里又有大小隔间若干,就算是带了四五个下人在旁服侍,也够居住了。现今,只有十三间房有人住,一间已是萧公子的,其他十二间,也有容公子的熟人。柳清扬柳老英雄一间,柳非烟柳大小姐一间,谢醒思谢公子一间,何修远何公子一间,另外还留了一间给陆大人,只是大人公务忙,只怕今日是来不了的。」
容若听得奇怪:「怎么回事,他们也来争做明先生的徒弟?」
「自然不是,主上请济州城中几位最有脸面的人物,来做公证人。柳老英雄自从上次柳小姐被掳后,再不放心,所以走到哪里,必要带着柳小姐。谢会长说他不擅武功,所以派了学武最勤快的爱孙过来。神武镖局的何夫人,几乎很少抛头露面做应酬,一向是由何公子出面应付一切的。其实这几位也不会真的长住,只是偶尔有空就过来,哪一位不是大忙人,谁敢真叫他们一直住到最后决定人选之时啊!不过,其他几位客人,倒都是江湖上的名人,武功高,身分高,本领高,地位高,竟也赏脸,要来争夺传人之位,我等怎敢怠慢。公子若有兴趣认识,我来为公子介绍。」肖莺儿漫声细语地引着他们走近明秀阁。
这处明秀阁果然是贵客住的地方,四周花柳依依,景致美丽,不似别处单调。
前方有非常广大的练武场,一应各种兵刃,早就摆放妥当,无论是自己练功,还是互相交手,都十分宽敞方便。
练武场前是一池碧水,清水游鱼,颇有意趣,水上,高低不等的插着一根根竹竿,想是用来练轻功用的。因贵客必是难得的高手,所以不用普通的水上木桩,而用这最脆最细,最难受力的竹竿,倒也是一桩巧思。
容若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跟着肖莺儿走。隔着明秀阁还有四五丈,已有几条人影,如飞一般迎上来。
跑在最前的是谢醒思,飞跃而来,兴致极高地招呼:「容兄。」
叫声未止,另一个人影已越过他,带着一抹流光,直冲向容若。
容若往后一缩:「柳大小姐,救你的人是我啊!你不会因为恨我三哥,所以要抄斩我全家吧!」
柳非烟人刀俱势如闪电,声音里满是怨愤:「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容若挑眉叹气:「好好好,在你看来,洪同县里无好人,我也就懒得和你讲理了。」
苏良和赵仪没心听他与怨恨满胸的美人斗嘴,一起挺身向前,按剑待发。
不过他们的准备并没有用上,因为柳叶刀还在半空中,持刀的手,就被人抓住了手腕。
「非烟,不可莽撞。」何修远皱眉低喝。
柳非烟美丽的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眼中满是悲愤,一会儿盯着容若,一会儿看看何修远,忽的奋力甩开了何修远的手,扭头自回房间去了。
容若微微一皱眉,只觉这素来骄纵任性的大小姐,此时的表情特殊,倒不像仅仅只是怨愤旧事。
他心中还在思忖,何修远已抱拳道:「非烟莽撞,多有得罪,还望容公子念她劫后心绪不宁,不要计较。」
另一个声音几乎也在同时响起:「都是小女不懂事,还不曾谢公子相救之恩,反而恩将仇报,我代她向容公子道歉。」
是柳清扬龙行虎步而来,人未到,声先到,语气温和,面带笑容,又变回一个慈祥长者,当初那震动天地的凛然之威,好像从来就不曾出现过。
容若忙笑着说些客气客气,没有关系之类的无聊话,谢醒思也以晚辈之礼见过,萧遥躲不过,也只得客套两句。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样子英悍的年轻人走近过来,施礼道:「小人特来为主上传话,主上已在正厅摆好酒席,相请柳先生、柳小姐、何公子、谢公子、容公子与萧公子赏脸。」
容若笑着一指明秀阁:「里头其他人呢?」
肖莺儿笑道:「里头的人虽相比外头别的人,身分高些,武功高些,势力大些,本事大些,毕竟还远不如主上,否则也不必来求做主上的弟子继承人了,主上自是不便宴请他们。」
容若指指自己的鼻子:「我也是来应征的啊?」
肖莺儿嫣然一笑:「公子的心意,岂在区区日月堂?这话是主上亲口说的,再说,公子的身分,又岂是旁人可以相比的,便是怠慢了天下人,岂敢怠慢了公子。」
容若叹气摇头:「莺儿,真想不到,你竟生了这样灵巧的嘴,我说不过你,想来大家也都不会驳明先生面子,你头前领路吧!」
其他众人也一起点头。肖莺儿在前面领路,大家一边跟着走,一边闲话聊天。
谢醒思拖了容若就埋怨:「此处危机四伏,凡是要当明若离徒弟的人,随时会有被别的竞争者杀死的危险,你跑来做什么?」
容若笑笑:「闲着没事,来玩玩。」
「玩玩?」谢醒思提高了声音。
「别担心,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容若的安慰,明显不曾让谢醒思放下半点心,只是扭头又去瞪萧遥:「萧兄,你固然文彩出众,武功却实不是你的长处,你又何必来凑这热闹?」
「我一向任意而为,从来不理轻重的,谢兄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当日谢老先生礼聘我时,也亲口许诺绝不干涉我的自由,谢兄如今倒要管起我来了。」
谢醒思没好气地道:「行了行了,我一片好心,你们全踩在脚下。你任性胡为也就算了,怎么也不想想嫂夫人。你若是有个什么危险,嫂夫人怎么是好?」
「放心,我与芸娘,早有约定,不管是谁死去,另外一个人都要好好活着,还要活得精彩,活出千百倍的快活,活出两人份的幸福才好。」萧遥不以为意地一甩袖子,袍袖被风吹得微微拂动起来,他的声音悠悠,随风而起。
「我来这里的事她知道,她才不担心呢!今早我出门之时,她还叮咛我多在明秀阁中住几日。她不用陪我,也就有空约城中四大才子,去月影湖联句斗诗,招妓游乐呢!」
容若在旁边忍不住心中讶异:「招妓游乐?」
「是啊!芸娘就是这样洒脱的性子。与名士共游,赏玩文字,又招来美妓,歌舞助兴,这是常事。记得当年在京城中,她与八位名士竟夜斗诗斗酒斗词斗画,负者或饮三杯,或抚一曲,或歌一首,我一大早闻讯赶去,她一夜尽兴,居然已经连弹断了六根琴弦。其他人都醉得东倒西歪,她倒越喝越精神,用一根弦,竟然连弹了七支曲子给我听。」说起往事,萧遥唇边不免渐渐露出温柔笑意来。
容若听得神往:「嫂夫人的名士风流,真个叫人钦佩。」
谢醒思脸上一片神往之色:「莫非此时嫂夫人仍在月影湖做歌吗?我曾听说嫂夫人初到济州,发帖约济州才子比文,烟雨楼头,七天七夜,连会了一百余人。初时比诗比词比文章比书画,无一人可及她,后来众人合力灌她的酒,最后,那些自命酒量过人的名士高人,全醉如烂泥,嫂夫人犹自手挥目送,一手持杯饮酒,一手挥笔作画。后来别人再与她比琴比棋比箫比歌。她自抚琴吹箫,且歌且吟,竟引得烟雨楼下,百姓围聚不散,只为一聆仙音,醉态狂放,风流意境,又引得济州城妓行中的行首,无不奉金捧玉,前来请教音律之艺。七日之后,嫂夫人乘兴而去,世人犹传,嫂夫人歌声琴声,萦绕于烟雨楼上,三日不散。可惜当时我在外地游玩,等回济州时,只是耳闻盛况罢了。这几年来,日日盼望,奈何嫂夫人再没有当年的兴致,行此奇事,怎么现在,竟忽然与人于月影湖中,斗文弹唱呢?」
「是为了我吧?」容若沉声道:「嫂夫人虽喜着男装,与男子中争才名,偕美妓游山水,但未必喜欢事事如此招摇。当日初来济州,是为了显示本领,一会济州才子,如今已在济州多年,再做这样的事,想必是为了我。妓院来往三教九流,达官贵人、一方豪霸都多,消息最灵通,而济州城的才子名士,势力未必强,但声望极大,根基又深,耳目想来也广。嫂夫人必是见我寻找不到韵如,日夜忧心,所以才这样招了众人来,明为斗文作乐,暗是为我探听消息。」
萧遥一掌拍在他肩上:「大家一场相交,心知便是,不必太放在心间。芸娘是个逞强好胜,喜欢独占风头的性子,你真当她全是为了你吗?」
容若但笑不答,心中有一股暖意,徐徐升起,注往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