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三人低声谈话,车外许漠天却绝不轻松。虽说已做了万全准备,但是,仍怕把大部分防卫都撤走之后,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眼看着离京城越来越近,路上行人渐渐增多,他的压力也越来越沉重,不断用审视的目光,观察视线所及的每一个人的动静。
而对于在京城附近出入的人来说,这一辆马车旁,几十个从人,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京中内外,无数权贵,稍有气派的人,出门前呼后拥,都比这帮人多。
所以人们迳自说笑、行走,在远处田地间干活的人,抬起头,望望,便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连议论一下的兴致都没有。
路边小而整洁的酒摊上,倒有几个歇息的客人,闲来无事,指点议论一会儿。
却有一人抬头遥遥望来,眼神微微一凝,便站起身来,高声招呼:「许将军,听说皇上召你进京述职,想不到回来得这么快。」
马车外,许漠天猛然勒马,眼神刹时一凝。马车内,纳兰玉脸色也是微微一动。
容若察觉不对,脸上却浑不经意地问道:「这人是谁?许将军认识他吗?」
「兵部侍郎孔从文。」纳兰玉眼望着车外,明显有些魂不守舍。
一个兵部侍郎和镇边将军认得,这倒不奇怪,只是,为什么让宰相爱子、皇帝宠臣,表现得这么诡异呢?容若不觉微微一笑。
许漠天已经翻身下马,快步向前,与那人寒暄说话。
容若眼珠儿一转,笑道:「你歇着,我可闷得太久了,出去松散松散。」
他给了楚韵如一个眼色,二人就跳出了马车。
容若远远地就道:「许将军,碰见熟人,怎么也不介绍一下啊!」
不远处正在交谈中的许漠天眼角青筋微微一跳,然后客客气气地笑:「孔大人,这是末将的友人容若容公子和容夫人。」
就在这一句话之间,容若和楚韵如已经到了近前,当然,前前后后七八个卫士紧紧包围的所谓保护,那是绝对少不了的。
京城百姓虽然见多权贵,但和权贵太接近,还是不适应的,其他几个客人,慌慌张张让出座位,有人很快离去,有人胆子大些,远远站着,冲着这边打打量量兼又指指点点。
原本的两三个老板、伙计,也连忙过来,站在一旁,点头哈腰,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向高贵的大人表示恭敬。
这摊子平时只是照应普通百姓打尖歇息罢了,哪里接待过这样高贵有气派的客人。
孔从文青袍便服,气度温文,身后犹立一青衣小帽的家人。
他含笑拱手与容若见礼,语气热络却又不失矜持,神态亲近,又不失尊贵。他笑着提议,难得相逢,尚无琐事缠身,何不就此青天白云,远山清风之间,把酒舒怀,且叙交谊。
许漠天含笑应允,听得容若眯起眼思索,好玩好玩真好玩啊!许大将军压力重得这么冷的天,额上都有冷汗了,居然不赶紧把他这个烫手山芋送进皇城,而是好整以暇在这里陪人家大侍郎喝茶聊天,一个兵部侍郎哪里有这么大的面子?
他笑嘻嘻地也不多说,凑过来就要跟大家一起坐下。早有伙计过来,拼了命地把已经很干净的桌子擦了又擦。
在伙计擦桌其间,一位将军、一位侍郎已经客客气气,文文雅雅,用尽所有高深的外交词令,说了一堆又一堆完全没有实际意义,只是非常好听,非常悦耳的闲话。
容若在一边,看戏也似,直瞅着许大将军流利地把最简单的见面问候、客气寒暄,绕了一圈又一圈,用复杂无比的方式说出来,让他对于古人的语言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过,让他感觉更加有趣的是,许漠天明明正对着孔从文说话,可不知不觉,目光就会越过孔从文,掠向那个站在后方的家人身上。
容若不着痕迹地用眼角瞄过去,酒摊靠着大树而设,那家人就站在大树的阴影下。在正午的阳光下,面目反而有些看不清了,只隐约觉得那人身材颀长,年纪不小而已。
伙计们退开之后,孔从文笑着让大家落坐。
容若自是半点不客气,大剌剌坐下,不愿再让许漠天和孔从文继续无意义地绕来绕去,直接就道:「真想不到,居然会在这里碰上孔大人?」
孔从文微微一笑:「只是今日兴致好,想要到郊外散散心罢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因不愿扰民,又图个自在,所以只带了个家人,四处走走便是。」说着有意无意,目光往后,扫了扫自己的下人,这才又问:「许将军何时回京的?那马车上,是否便是许将军的亲眷?」
许漠天似乎早有准备,笑道:「此行回京,并未带闲杂之人,只是上次途经玉灵县,偶逢纳兰玉公子受伤,便带了他一同回京。」
孔从文「咦」了一声:「今早在金殿上听说了纳兰玉在玉灵县被打,又为将军所救的消息。幸得将军出手,否则事情还不知道会弄到何等地步,真是看不出,那赵如松竟有这样的风骨,这样的胆色。」
许漠天也是神色微动:「虽说纳兰玉被打事态严重,但一个权贵之子被地方官责打,这样的事,怎么会拿到金殿上去朝议?」
孔从文笑道:「是相爷接到纳兰公子书僮带回去的讯息,得知原委,勃然大怒,今日一早,亲自上殿请罪,一迭连声的畜牲忤逆,把纳兰玉骂得一无是处,痛心疾首之余,跪求皇上严惩纳兰玉,并大加褒奖赵如松的凛然风骨,恳求皇上不要降罪。」
许漠天听得愕然,容若却暗中笑得肚子痛,好一个老奸巨猾的右相大人啊!
孔从文微微笑道:「皇上没有追究纳兰玉的罪过,只说他年纪还小,行事任性一些,不必太责备他,但对赵如松的处置,却听从了相爷的意思,下旨大力褒奖,还亲笔御书,『执法如山』四字,令人飞骑下赐。一个小小县令,得如此荣宠,在秦国,实在是前所未有之事啊!而相爷的胸襟气魄,更是令人佩服。」
许漠天倍觉震惊,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
容若却和楚韵如交换了一个意韵悠长的眼神。
这位相爷,真是有意思,看了纳兰玉的书信,知道事情原委,自然不能再追究赵如松的罪过,只是让皇上白白做好人,藉机立威,却让纳兰玉蒙个恶名,他宰相大人肚子里就算能撑船,也还是不舒服的。
这下好了,一大早,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不等皇帝提这件事,自己就先跳起来表态,一阵痛哭流涕地数落自家儿子,捶胸顿足地自责请罪,谁能为这点小事,责怪这么一个自律甚严的宰相。
他再跪地为赵如松请赏,秦王本来就是要借这个机会表明态度,重赏赵如松,纳兰明这一求,秦王也不可能变赏为罚,只得照原计划重赏,只不过皇上英明神武,赏罚分明,变成了相爷胸襟宽大,不记私仇了。天大的人情,全让纳兰明给抢了过去,倒没秦王什么事了。
纳兰明今日这一番作为,必能让满朝臣子心服,也让士林传为美谈,就算是赵如松,事后,对他也会多些感念之情的。这位相爷大人,精明之处,让人心惊,胆大之处,也实在叫人咋舌。
孔从文道:「纳兰玉有官职在身,我也与相爷同朝为官,既然他受伤而来,不便下车,我怎么也该表示一下。」当即告罪一声,长身而起,向马车走去。
他的仆人也紧随在他身后,跟他一同走到马车前,为他掀起车帘子。
容若眼睛紧紧盯着那个沉默的仆人,凝思不语,只是眼神慢慢地亮了起来。
而许漠天脸上,也现出无奈之色,遥望着那一对主仆。
过不多久,孔从文主仆问候已毕,复来到桌前:「纳兰公子精神不济,需要休息,咱们且自乐呵便是。」
四人复又谈笑风生。
孔从文半点官架子也没有,谈笑间口角生风,极有趣致,让人感觉十分舒服,但有时说话间会顿上一顿,悄悄用眼角往那家人所站的方向一扫,仿佛是在等待某种指示一般,然后才接着说下去。
容若看得心中好笑,悠然道:「今日风高日朗,大家兴致都不错,这样干饮酒也颇无味,何不来行个酒令,大家觉得怎样?」
孔从文是文人,好的就是这个,当即拍掌叫好。
许漠天是儒将,也不怕这个,只是笑笑点头。
倒是楚韵如很惊奇地望着容若,容若肚子里有几斤几两,她比谁都清楚,这位公子哥做起诗来,连平仄都搞不清楚,他真的懂行酒令吗?
容若却毫不在意地自己掀自己的底:「孔大人想必满腹经纶,许将军也是一代儒将,在下却实在文墨欠佳,那风雅的酒令倒是不会行的,不如咱们就说故事下酒,一人讲一个故事,大家觉得好呢!就各自喝一杯,大家觉得不好呢!讲故事的人饮三杯,你们看如何?」
孔从文和许漠天自然都一起点头称是。
容若抢着说:「既然如此,这故事,就由我开个头吧!」
他咳嗽一声,这才悠悠地道:「话说,在古代,有一个叫汉的国家,非常强大昌盛。汉国的宰相,能诗文,善政务,又精通兵法战阵,总揽朝中大权,实是一位了不起的风云人物。很多从异国来到汉的使者,对这位宰相都非常好奇,期盼得到宰相的接见。有一天,另一个大国,派出了使者到汉国进贡。宰相听说那位使者是很聪明的人,于是就让一名手下扮作自己,自己则穿了士兵的衣服,捧着刀,站在手下的身后……」
容若语气微微一顿,目光淡淡一扫。
楚韵如面现愕然之色,孔从文神色有些发僵,许漠天不知不觉又把眉头锁起来了。可惜站在三步以外的那人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容若心中暗笑,犹自悠悠然讲下去:「使者在和假宰相会过面之后,就去休息。宰相派了一个手下去使者那里探问使者对宰相的观感,使者说,他在国内时,听说汉的宰相非常了不起,可是亲眼见了,却觉得没什么,反而是宰相身后一个捧刀的侍从,不是池中之物。宰相听说之后,觉得这个使者非常厉害,眼光极为敏锐,是个很可怕的人,就派人连夜,把这个使者给杀了。」
他悠悠止声,见其他三人,还在发呆,没有什么反应。
容若笑了一笑:「三位,我这故事,讲得好不好?」
三人都是一怔,这才回过神来,知道容若的故事讲完了。
楚韵如已经明白过来,笑盈盈叫好,把自己面前的一杯酒端起来喝了。
孔从文干笑一声,又一阵干咳:「这故事,说得……好。」
他把酒杯拿起来,也一饮而尽。
许漠天与容若相处的时间不短,对容若还算了解,这时自然知道他已洞悉机关了,只得苦笑一声。
容若复抬头对着孔从文身后的家人笑道:「我说的这个故事到底好不好听呢,纳兰相爷?」
他说话间已经站了起来,对着那家人深深一揖。楚韵如也随之立起,非常好奇地望向那家人。
那家人忽的长笑一声,大步走近。
他沉默地站在一边时,只是个普通的下人,可是,他这朗声一笑间,整个人的气质就变了,哪怕穿着青衣小帽,那高贵的风度、慑人的气质,自然而然流露了出来。
「容公子聪明天纵,老夫佩服。」
其实纳兰明并不老,也不过四十岁左右,眉眼带笑,五绺长髯,观之竟飘然有仙气,举手投足之间,绝没有一代权臣的压迫感。
但许漠天和孔从文即刻站起,施礼如仪。
「相爷。」
纳兰明含笑还礼,眼睛却看向容若:「不知容公子因何看出老夫的身分的。」
容若笑道:「也没什么,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许将军在眼看就要进京城的时候,让整队人停下来休息。这路边的小小酒摊,怎么看,也不适合我们这么多人停下来,让两位大人叙旧聊天,就算许将军和孔大人情谊深厚,也应该先急赶入京,交接了各种公事之后,无所牵挂地痛快一叙。而且,我也想不通,为什么孔大人会在这里。现在还是早春,寒风刺骨,这个时候出来踏青散心,真是有趣。更何况,孤身一个,不携至友,不带美人,只领着一个家人出来游玩,跑到离京城光骑马也要一个多时辰的郊外来,不嫌无聊,也会嫌累啊!」
容若笑笑看向孔从文和许漠天:「思来想去,觉得,孔大人必是有所为而来,而许将军,也定是看到了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人,不得不停下。许将军皇命在身,竟还能让他在此停留,那人的身分简直呼之欲出。」
他复又把目光转向纳兰明:「相爷虽做从人打扮,但一国良相,朝中栋梁,这等风采神态,无人可以比拟,又如何掩盖得住,就像我故事里那位宰相一样,纵捧刀侍立,也掩不住其风神气度,明眼人自是一看即知。」
纳兰明长笑道:「容公子好生灵巧的心思,实在叫人佩服。说来真是惭愧,老夫虽为一国之相,到底脱不了舐犊之情,闻说我儿受刑,伤势严重,不觉日夜不安,坐卧不宁。你们一路回京,已派人快马前来回报了。我心中牵挂孩儿的伤势,只想尽快相见,但我儿是犯了律法而受刑,我身为一国之相,对这种荒唐行径,责骂都还来不及,若还郑重出城迎接,只怕言官们又会有一番罗嗦。无奈下,只好求孔大人代为遮掩,扮做仆人,只想早一步见到我儿罢了。知他无恙,我心中才能安定,这也是为人父母的一番痴心,倒让诸位见笑了。」
他的语气,又是怅然,又是不舍,又是无可奈何,让人生起深深的同情:「可叹我身为宰相,一言一行,万众瞩目,诸事皆不得自由,连看看自己的儿子,都要诸般掩饰。」
容若听得暗自佩服,瞧瞧人家,说起谎来跟喝白开水那么自然,怪不得能当右相呢!这本事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会的。
当然他脸上也是十二万分真挚地笑道:「大人是一国之相,举手投足之间,天下注目,行事多受掣肘,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倒是小子冒昧,点破了大人身分,不知可会让相爷困扰?」
纳兰明笑道:「纵有些小困扰,能结识容公子这等人物,又有何憾。」
容若忙着笑称不敢。
纳兰明当即也坐下同饮。
孔从文和许漠天虽然没有站起来,但说话间,已是大见拘束。
好在纳兰明竟也是很健谈的人,虽说许漠天和孔从文都有些不自在,但他淡淡谈笑间,还真把本来有些僵硬的气氛带得活跃起来。
说笑几句之后,纳兰明又郑重地道:「听说是容公子从棍下救出我儿的,老夫在此多谢了。」
容若笑道:「我也无非是仗许将军虎威罢了,相爷不必放在心上。」
纳兰明漫不经心道:「听说容公子与我儿早已相识,竟是至友,不知你们是在何处相识,何地论交的?」
许漠天眼神一跳,脸上有了凛然之色。
容若却同样漫不经心地道:「当时详情,倒是说来话长,一时难以尽述,相爷有空,等纳兰公子回府之后,倒不妨慢慢说来。」
纳兰明微微一笑,还要说什么。
许漠天却恐他再问,立起身道:「相爷,末将奉皇命在身,必须在限期内返京复旨,不能再行耽误,相爷……」
纳兰明微微一摆手:「好,咱们就一起入京吧!」
容若笑道:「相爷父子情深,正好这马车够大,相爷可好好陪陪纳兰公子了。」
纳兰明自然点头应允。
待他上了马车之后,大家复又前行。
这一次途中再不耽误,一直进了巍峨壮观的大秦国都。
进京之后,纳兰明要带着儿子回相府,许漠天要领着容若入宫,双方也就分道而行了。
临行前,纳兰明笑着对容若说,有空一定要到相府做客,容若也笑着应承,连称,一定一定。
纳兰玉从车窗中探头出来,深深看了容若一眼,眼中有担忧,有无奈,又有很多深得看不透的情绪。
容若只回报一个安心的笑容。
纳兰玉沉默了一下,才低沉地说:「你放心……」
这三个字,不知道是说,他自己会尽力为容若的身分保密,还是说,他会竭力照顾身在异国的容若,又或是说,他会尽一切力量去救性德。
容若也只是笑笑,凝眸看他一眼,才淡淡道:「我当然放心。」
二人相视一眼,纳兰玉再也不说话,轻轻放下了车帘。
其他人又是一连串,客气冗长且无趣的告别致词之后,相府的队伍才与他们大队人马分开了。
一离开容若等人,纳兰明就在马车里沉下了脸,对着纳兰玉淡淡道:「你在众人面前,与楚王说些没来由的话,将来若是有什么变故,你总难逃勾联的嫌疑,何以自找麻烦?以后,再不要做这种事了。」
纳兰玉低头应了一声:「是。」
马车里就一片沉寂,再没有其他的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