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嘴进来,颇羡慕的语气:“啧啧,那公馆就在大世界后头二马路上,两层楼带个小
花园,闹中取静的好去处,老早是洋人公使查理曹建的,伊拉有钞票,用料是相当足,那园子
里佳树奇花皆从英国运来额。”
一个歌女说:“小金宝搬走后,我们一直想会是哪个小姊妹有福气再搬进去,勿想到是
梅兰,真个是后来者居上。”
另个歌女也道:“当年小金宝和我挤一只房间,大概一年后才搬去公馆,梅兰才来几天就
搬过去,黄老板是真心额欢喜伊!”
月梅听得心怦怦跳到嗓子眼,脸儿红了红:“这话可不能瞎三胡四乱讲。”
凤仙捂嘴笑起来:“你害臊甚麽?黄老板哪点配不上你,伊在上海滩也是响当当人物,要
财有财,要貌有貌,你要天边的月亮,他也能给你摘下来。”
“要死了,愈说愈混。”月梅站起身去拧她的嘴,凤仙东躲西藏,另两歌女过来劝拦,却
把凤仙的手拽住。
陈妈笑拦道:“先不闹,黄先生让我带兰小姐到公馆瞧瞧,看还缺少甚麽,免得搬进去再
烦恼。”
月梅气咻咻地:“等我回来收拾你。”抬手抚抚鬓角,整整衣襟,择了丹琪唇膏,仔细把
两片娇唇涂得鲜红欲滴才算罢。
陈妈用钥匙打开黑漆雕花铁门,一条尺把宽的碎石碾平小路直通楼房的厅门。两边种着梧
桐、杨柳、白玉兰和菩提树,花也不过是茶花、栀子花和玫瑰,月梅自己都认得,并非凤仙她
们说的那般夸张。再看那两层小楼,英式白玉石色建筑,二楼有个半圆券窗,透青玻璃镶在绛
红边框里,两边刻着玫瑰型的浮雕。一楼围着一圈木板搭的走廊,很宽阔,搁着圆桌和几把精
致的椅子,可以闲时坐着吃茶晒日阳儿。
陈妈扭开厅门把手,拉亮吊灯,顿时亮堂堂的,月梅从指缝里觑那数百颗水晶珠子围簇成
一团,真怕它一个挂不住掉下来,是能砸死人的。
她暗暗笑话自己小家子气,环顾四围皆是西化的布置,壁炉,沙发,酒柜,大方桌铺着海
棠红黄穗子的桌布,齐整摆着一副翡翠制的麻将牌,总算是有了些东方特色。
她不让陈妈跟随,自己搭着旋转楼梯的扶手上了二楼,随意推开是间诺大的卧房,她走到落
地窗前,拉开厚厚的鹅黄绣凤窗帘,才至黄昏,太阳火红的还未落完,一轮蛾眉月已经挂在那
里,大世界屋顶挂着写有金头香水四字的广告牌,一个侧颜美人看着面前的玻璃洋瓶子,表情
忧愁,一手握着盒粉,一手拈绒扑子往颊上拍。对于凤梅这样不识字的,根本不晓她在做甚
麽。
牌子一圈霓虹开始闪烁,那红黄蓝的光彩丝丝缕缕映进窗来,月梅朝后退后几步,腿碰到
了床沿,她怔了怔,索性摊开手脚,顺其自然地倒在了床上,褥被柔软的像要把她吸进另个花
花世界里。
眼睛盯着红红的纱帐顶,有鸳鸯,有水波,有睡莲,美得就是一幅水墨画。
她想起冯栀,早就暗示她让常二爷给寻份事做,她磨磨蹭蹭的不愿,还想跟二老爷撇清关
系,怎麽撇得清呢,两人都睡在一起了,就该想法子死死缠住他才是。
都怪阿栀不好,早在她进大世界前,就把她招进电话局里,早早死了心,也没现在这些事
了。
她想起电话局里的嘈杂,那些接线员像皮影戏里人物,穿清一色的白衫布裤,手里牵着线往
孔里抽抽插插,操纵他们的只是个陌生的声音。
她要年复一年的这样干着,每日清晨端着磁盆和工友抢热水,刷牙洗脸,梳子蘸湿了拢头
发,穿上最耐磨的衣裳,吃着稀粥馒头就咸菜,然后就上工,每月挣的连瓶香水都买不起,几
年后她会嫁人,多数还是嫁给一个接线员,做这样工作的,家里根本没得指望,或许上有高
堂、下有众多弟妹,需要他(她)微薄的薪水养活,她还要生儿育女,早早的衰老了,从此两
人在贫困中挣扎一辈子。
她被这种想法吓到了,甚至不禁颤抖起来,才从花烟馆那个狼窟逃出来,怎能再踏进虎穴
去。
大世界也不是甚麽好地方,但她有青春,有姿色,有好的嗓子,能接触的都是有身价的高贵
人。
她这样的聪明伶俐,会看眼色亦世故,就不信找不到个知心合意的男人。
至少她在这里,还可以赌一把运气。
若去电话局......她这一生是真的完了。
第叁贰章 起争执
冯栀踩着木梯嘎吱嘎吱下阁楼,今儿是周末,常府要办合家宴,平素这时阿妈们还坐在
一桌吃早饭,现却空空没甚麽人,阿涞不知何时来的,正拿长柄勺刮铅桶在舀白粥,发出“嘶
拉嘶拉”声鼓捣耳膜。
他端着碗粥坐回桌前,抬眼恰见冯栀过来,复又站起微笑地唤:“阿栀。”
“哦,你在啊。”冯栀点点头,揭了泛起黄渍的湿纱布,取出干净的碗盛粥,怪道阿涞
方才那般的使力,半桶子米汤,捞了好几勺才凑了半碗干的。
阿涞不晓哪里去,粥摆着未动,她也不甚在意,掰了半块淡馒头,小碟里有两块四方红
豆腐,拿筷尖掐断它边沿三角一块,碾涂在馒头面上。
阿涞又进来,把个碟子推她眼前,冯栀看是油煎肉馄饨,忙道:“你自己吃罢。”往他
面前挪。
阿涞笑道:“放心,不是厨房里拿的,是早晨来时在永茂昌买的,怕凉一直搁锅里温
着。你吃,你吃,跟我还客气麽!”
见冯栀推托不过,挟起个慢慢吃着,他问:“好吃麽?”
冯栀笑笑,看他一脸期待的再等她回话,便“嗯”了一声:“你也吃!”
永茂昌的馄饨很有名,不过一想到他姆妈的企图,又觉得滋味不如往日的好。
阿涞边喝粥,边悄觑她,油松乌黑的头发别着卡子,是一只青绿色开屏的小孔雀。旗袍
领子处元宝扣解着,露出滴粉搓酥的雪白脖颈,因着吞咽而蠕动,动的还有胸前起伏的曲线,
他暗忖人说女大十八变,阿栀倒是日日在变,前时还没觉她怎样,现因侧身的缘故,却发现她
胸乳鼓鼓的挺翘出圆弧,像等人咬一口的蜜桃子。
冯栀有些吃不下,忽然拿清水眼儿瞪瞪他:“你看我做甚麽!”
阿涞颧骨浮起一抹黯红,辩解道:“我是看你想起了月梅!你还记得她麽,小时候她姆
妈也在厨房做事,你们俩好的穿一条裤子。”
“记得。”冯栀继续吃她的淡馒头。
阿涞说:“我前时在大世界约客户谈生意,才发现月梅在台上唱歌,台下许多名流贵客
来给她捧场,伊买相漂亮,嗓子若萧管,怕是不日就要盖过小金宝的风头。”
冯栀听他提起月梅,想着约好九点钟在路口碰面,遂指着他腕上一块手表:“几点钟
了?”
阿涞扶着表壳觑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