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急事?我立时生疑,皇帝也闻声驻足。那怯薛歹得令,疾步趋到皇帝跟前,奉上一道书信:“陛下,是、是西北传来的!”
忽必烈脸色一沉,也不作声,接过信几下扯开,读着读着,双手便止不住的颤抖,脸上似喜还忧,嘴唇哆嗦着,不多时,双眼就酿出一汪泪来。
见皇帝情绪失控,和礼霍孙等人都小心立在一侧,默然不语。我心下莫名的激荡,不待他开口,已搅起满腹波澜,颤声问道:“父皇,可是……?”
书信无声飘落,忽必烈望着我,双目滚泪:
“察苏,你哥哥要回来了!”
*
那木罕归来,是半年之后的事了。彼时皇帝已移驾上都,召见自己的小儿子,也是在上都城外的草原大帐上。
听到这个消息,我骑马一路疾驰过来,到皇帝帐前才勒住缰绳,跳下马掀开帐帘就欲入内。可手碰到帐帘的那一刻,却分明迟疑了。
自那木罕封王北镇,已有十六年。而那次并未相认的相见,距今也有十二年了。十二年过去,我几乎想象不出他的模样。
脚下踟蹰着,靴子在地上碾出个土坑:十年的囚禁生涯,对一个心高气傲的王子而言,将是怎样的磨难?他,还是以前那个他吗?他一人回来了,那么安童呢?
心潮起落不止,浪头叠涌无休,巨大的惊喜伴随着巨大的失落,一颗心几乎被碾碎。就在我踌躇不前的时候,里面忽有人喊话:“磨蹭什么!还不进来?”
是忽必烈,我深吸了口气,猛地掀开帐帘。皇帝倚在坐床上,并无旁人,我再一转眸,一人已悄无声息地立在我身侧了。
呼吸陡然一滞,我慢慢抬眼,目光自那人面上扫过,难以言说的陌生感扑面而来,刮得我心口作痛。面庞仍是黝黑,神情却忧郁萧索,哪有当年的意气张扬?嘴唇翕动时牵出的纹路,镌刻的是他多年被囚的愤懑和不甘。唯有一双含泪的眼睛,隐隐约约,依稀能瞧见昔日罕见的温柔。
我们二人相对无言,彼此都不敢轻易确认,气氛一时凝固了,唯有紧迫的呼吸可闻,直到皇帝不耐地打破僵局:
“察苏,你连哥哥都认不得了?”
“那、那木罕?”我颤声开口,忍泪问道,却忽而不敢看他,当初因为我拒绝相认,叫他牵肠挂肚多少年。在他面前,我到底是于心有愧。
低头的瞬间,一直沉默的男人却猛地将我拥进怀里:“小妹、小妹,你还活着,你果然活着!当年、当年你竟然……我想了你多少年啊!”
那声音突然梗住了,他攥住我肩头,大放悲声,内心的脆弱暴露无疑。他哭的是兄妹父母多年不见的悲辛凄凉,哭的是囚禁生活的无望愤懑,更是自己大好前程一夕倾覆的满心不甘。若不是部将叛乱,如今的那木罕,定是众皇子中军功最为显赫之人!
我任他哭着,用手轻轻拍着他后背,等他把一腔委屈都倾吐出来。待他情绪平复,我肩头早已湿透,看着他满是涕泪的脸庞,轻轻劝道:“好了,哥哥,回来就好了……”
我将他扶回座上,他缓缓坐下,动作有些呆滞,握着酒杯沉默不语,脸上仍湿漉漉的。皇帝见状,心疼不已,仍忍不住轻嘲:“好了,赶紧把脸擦净,一会儿还要见你真金哥哥。太子面前,不可失礼!”
他陡然抬眸,望向皇帝的眼中,竟泻出深深的恨意。忽必烈皱眉盯住他,递来质疑的目光。那木罕却全然不惧,那恨意越聚越多,而后忽一扬手,酒杯就脱手飞出去。
“那木罕!”忽必烈强忍住怒意,低声喝道。
他却不顾皇帝喜怒,越发逞性起来,起身大声责问:“太子,好一个太子!父汗,您让真金做储君,待他做了可汗,又该如何称呼您?您又将如何自处?……哈哈!哈哈!”
“哥哥!”我惊出一身冷汗,起身拦他,他仍不管不顾开口,“真金稳坐帝都多年,到底坐来一个太子之位!我呢,我是没出息的!在外出生入死,自己不争气,栽到了敌人手里,一囚禁便是十年……是、是,我早没了资格,可为什么是真金!父汗,我就是不甘心!”
“你不争气?朕看你分明出息得很!”忽必烈缓缓起身,竟莫名沉得住气,可那平静的话语下,一场骇人的风暴已避无可避。“十年过去,刚一回来,就惦念起汗位了!那木罕,你果然有出息!”
皇帝桀桀一笑,带着笑容的脸庞犹为可怖。那木罕远离皇帝多年,一时摸不清天子心思,话语一滞,便失了几分底气,却仍强撑着,指着皇帝怒而反问:“儿臣说的有何不对?蒙古素以军功立身,真金身无寸功,却白白得了太子之位!不光是儿臣不服气,宗王那颜也必不服气!”
“呵!呵!”皇帝瞧着他满脸怒容,摇头笑了笑,笑声似大漠传来的萧萧风声,又是荒凉,又是悲哀。我忽然不忍听下去。
“那木罕,朕到底生养了你这么个好儿子啊!”皇帝摇头笑叹,忽而一脚踢翻了案几,帐中尘埃四起,错落起伏的,是不忍耳闻的一地破碎。
“滚出去!不许再来见朕!”
那木罕惊愣地看着自己父亲,满脸的难以置信。他怎么想不到,多年后的相见,竟是这样的摧人心肝。这个从小宠溺他的父亲,怎会因为真金,就说出这般残忍的话语?
“父汗!父汗!好!很好!”他冷笑几声,双目大睁着,泪珠扑朔朔地滚落。而后甩下一个背影,头也不回地离帐而去。
“那木罕!”我大声喊他,瞥了眼皇帝,也转身追出去。
*
七月的草原日头正烈,却暖不化我心中霜雪。那木罕大步在前,走得决然无情,我一路苦追不上,只得骑马追赶,将马匹横在他面前,挡住去路。
他绕道欲走,却被我左右围堵,一时逃不过,索性立住脚。我下马走近,他面上犹带森然冷意,俨然看着仇敌一般。
“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那么任性?”我勉强一笑,小心问道,心里无端发虚。
“皇帝不欲见我,难道我还死皮赖脸的缠着?”他满目恨意,脸上冻着寒霜,陌生而冷酷。我无声望着他,却是莫名的心痛。
见我不言,那木罕无谓一笑,抱起双臂,眼睛直望到天边,一脸不耐,“你还有何话要讲?”
“哥哥,”我低头踢着脚下草叶,吞吞吐吐地开口,“你那番话,的确不合宜。父汗他……已经很老了。你想想,他年近七十,这样的老人,你忍心伤他?额吉若有知,也会难过……”
“额吉……”他喃喃道,似挨了一记闷棍,呆了半晌,而后怆然落泪,“额吉!儿子唯有这点遗憾,到死也不能完满!您不见我最后一面,就这么走了!您、您……好狠的心!”
我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