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抑了许久的疑问和愤怒终于爆发,责问道:“你没有想过你做的那些事都是不对的么?你有体魄,还有学习能力,为什么要替那样的人卖命?每年毒品会害死多少人,破坏多少家庭,你为那些刽子手当盾牌,心安吗?既然你不觉得他有恩于你,那凭什么要为厉回笙背负人命?我不明白,你难道分辨不出来什么是错,什么是对吗?”
意外地,聂寻秋的眼神渐渐由冰冷变得恳切。
“是啊,小沛。我从前真的不懂,”聂寻秋喉咙一哽,挤出掩藏了这么多年的真实心情,“一个从出生开始就是错误的人,在一个黑白都颠倒的生长环境里,所有善待过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让他自己去把握对错是非,他悟不出来的,小沛。”
打死水手的暴力犯逍遥法外,让妓女染上病的嫖客无处可寻,他心不安,神不宁,但除此之外,无能为力。他躲起来过、逃避过,偏偏命运之手不肯罢休。
他可以被拉出来的,但救他的人都不得善终。
什么也不过问,什么也不去想,放弃挣扎。
面对厉沛的指责,他接受,境遇可以影响人很多,但都不是同流合污的借口。有的人生于淤泥之间,却还是能闪闪发光,去奋斗、去改变曾经伤害他们的过往。
而不是将伤害转移到无辜的人身上。
他从前一直觉得厉沛怯懦,但不是的,其实他才是那个最软弱的人。
厉沛又想起之前聂寻秋在他家里说的那些话,那时他不愿意去听,也觉得没头没脑、听不明白,现在想想,也许那不是聂寻秋的狡辩,而是肺腑之言。
“……喜怒哀乐、良知怜悯,我不懂,但我学会了。”
与生俱来的东西,需要学么?
这些好似不着边际的谎,竟然都是真的。
厉沛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跟你生活的那段日子,我像是学会了一些,但我太笨了,想不透。你发现厉演的遗物时,厉先生想给你喂毒品,我知道沾上它的人是什么后果,也见过你戒酒的样子,所以让他改成了安眠药,但你还是有一些不好的反应,所以我让你发现,也是想尽快结束这场骗局……厉先生说解决掉厉从和祝逢今,我就是自由的,他送了我一艘船,我原来,想与你一起走的。我天真地以为,真的可以自由,但没想到你会自杀。”
寸和做得太过迂回,他从不违抗命令,所以退而求其次;尝试过解决,没找到问题的根源所在,觉得厉沛是不同的,想保全他,却用错了方式,催化了厉沛的死志,酿出了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厉沛来不及消化聂寻秋说的话,只能对最后的几个字作出回答,他觉得可笑:“我知道我杀不了你,但我可以朝幕后凶手开枪,杀人偿命,所以我用自己的命去换,你说你想带我走,想要自由,代价却是我家人和朋友的性命,你觉得我会安心地跟你远走高飞吗?”
聂寻秋缓缓摇头。
厉沛心里舒朗不少,不只是因为之前得到了哥哥的谅解,更为自己从前的识人不清找到了开脱——他从来没有看透过寸和,只是将自己的感情强加到了对方的身上,寸和懂不懂,要不要,也都没问过。姑且认为聂寻秋说的全是真的,这个人不懂曲直,不懂情爱,那再活一次,心里有愧就足够了,关于感情的事,也没有必要再纠缠不清。
他突然不恨这个人了,一点儿也不。
“你说这么多,我明白了,大哥跟我说不追究,我没有必要把怨气再重新带到这里来,曾经的事,也没有弥补的余地,所以也不要你补救什么,”厉沛坦然道,他起身,“好好生活吧,聂医生。”
欲走的一瞬,厉沛感到一只温热的手拉住了自己的手腕。
“我知道不能弥补,”聂寻秋坚定道,“所以是追求。”
第十九章
腕上停着的那只手,不像从前那样粗糙、朽迈,它年轻了许多,只是仍有风霜留下的痕迹,炽热得像新生的一丛烈焰。
厉沛回过头,平静而漠然地注视着聂寻秋的双眼,随后慢慢地将他的手挣开。
那手如同一把锁,搭上了扣,蛮力破不开,只是因为困住的人是厉沛,聂寻秋怕箍得他疼,才愿意放出缝隙,让他走。
厉沛没有说话,眼神却足以给出答案。
——你凭什么觉得,我要答应?
凭什么觉得,我还爱你?
那眼神没有形状,却尖利得如同一根细针,沿着指缝扎进骨头,连同心也疼得颤抖。
他看着厉沛离开这座小小的凉亭,扔掉空了的矿泉水瓶,沿着原来的方向重新跑起来,就像爽快地扔掉他。如果他们之间没有停下来发生这场交谈,最好的方式就是任彼此擦肩而过,连一个点头致意都不需要有,背道而驰。
聂寻秋站起来,觉得自己的双腿有些麻,他走出凉亭,看厉沛的人影越来越小,像忘记自己该跑的那一程,扭转了方向,慢慢地、遥遥地跟在厉沛的后面。
离得有些远,风里似乎裹着厉沛的呼吸声,和他发梢淡淡的香气。
其实听不见、也闻不着,只是因为想要靠近的心太过热切,先一步到了他的跟前,将欲加探听的东西都送了回来。
聂寻秋闭了闭眼,感觉到厉沛的脚步变得杂乱无序,骤然停下,一种强烈而不祥的预感直冲大脑,他猛地睁开眼,发现不远处的人已然倒下。
“小沛!”
从前也是这么一瞬间,他永远失去了厉沛。
那时他像是冷眼看着,如坠深渊,动弹不得。
其实他只是没有冲上前去、抱住他的勇气。
聂寻秋赶到厉沛的身前,不敢妄动,他冷静下来,掏出手机叫了急救,对电话那头描述病人情况和所在的位置,他不清楚厉沛的病史,晕厥发作的前驱症状不明显,他将人平卧,脚部抬高,确保脑部供血,大约三十秒后,厉沛苏醒过来。
他眯着眼,呼吸有些艰难,神色有些涣散和迷茫,像在问怎么了。
“别急着起来,”聂寻秋提起的心猛然落下,砸出一声巨响,他哑声道,“急救马上就来,别害怕,小沛。”
厉沛动了动手指,摸到聂寻秋的胳膊,像拽住一根结实的粗绳,好让他不被汹涌的暗流卷走。他张嘴,没能发出声音,聂寻秋将耳朵凑到厉沛唇边,热气搔过耳膜,麻痒之间,他听清了厉沛要说的:
“好疼……”
聂寻秋脑中轰鸣一声,他连忙握住厉沛的手,尽力克制自己的慌乱:“你不会有事。”
你什么病也没有。
求你。
随后就是送医。术业有专攻,聂寻秋懂麻醉,像这种突发的昏厥,找到原因需要借助检查。江未平是优秀的心外科医生,年轻有为,在业界很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