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头呆若木鸡地站着的康斯薇露——
怎么了?康斯薇露,怎么了?
伊莎贝拉问着,然而,下一秒,她自己也目瞪口呆地站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是巷子中间一个稍微宽阔一些的方形空间,从这儿刚好能看到教堂正面屋顶上矗立的十字架。地上与墙边杂乱无章地堆放着或许是建造教堂剩下的木板,木条,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边角料。她们一直追逐的那个老婆婆此时瘫倒在地,背靠着一个刻坏了一角的废弃十字架——如今那上面大半都已被染成斑驳的红色——她的手徒劳无用地捂着腹部,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她指尖流出,又汇集成无数猩红的河流,一直蔓延到了康斯薇露的脚边。就好像这是某种瘟疫一般,康斯薇露迅速向后避开,眼睛死死地瞪着老婆婆,她此刻极度的恐惧就像海啸一般涌进了伊莎贝拉心里,伴随着一声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这恐怕是康斯薇露——不管生前还是死后——第一次见鲜血与即将成为尸体的将死之人。
然而,伊莎贝拉更多感到的是绝望——待在医院的那些年里,她已经见识了太多的尸体,有因为车祸而被撞得血肉模糊,还没拉进手术室就死去的酒驾青年,有偷偷在家里饲养棕熊,结果肠子都被自己的宠物掏出来的中年男人,还有产后大出血而死去,血腥味蔓延了整个手术楼层的16岁未婚少女——她的目光落在老婆婆空空如也的另一只手上,无所适从的绝望像铁锈味一样渗透进她的嘴里。她与康斯薇露的钱,她们逃走的唯一希望,被抢走了,从抢劫她们的抢劫犯手中被另一个抢劫犯抢走了。
老婆婆缓慢地眨了眨眼,她的视线从伊莎贝拉身上转开,投向了远处的教堂尖顶,十字架倒映在她浑浊的眼珠中,凝住不动了。
她死了。
拖沓的沉重脚步声在伊莎贝拉的身后响起,来不及多想,伊莎贝拉抱起裙子,小心翼翼地跨过血迹,躲在了死去的老婆婆倚靠的十字架背后,这估计是圣玛利亚堂顶上那个十字架的粗糙草稿,足足有7英尺②高,能绰绰有余地遮掩住伊莎贝拉瘦削的身形,她刚刚整理好自己的裙摆,不让一丝蕾丝逸出十字架的影子,那些男人就追到了这儿,康斯薇露还惊恐地呆立在原地,没有回过神来。这不要紧,伊莎贝拉心想,这些男人又看不到她。
然后,她一扭头,就发出了一声细微地,但足以让人察觉她的躲藏之处的惊呼。
幸好,那群人里似乎是领头的黑发男子也在同时大声地诅咒了起来。
“这他妈的——天杀的恶心死了——”
“这不会是那个女的干的,詹。”那个之前向伊莎贝拉吹口哨的金发男人不安地开口了。
“怎么可能。”另一个人嗤笑了一声,“那种一看就是为了跟情郎私奔逃家的富家小姐看到这种场景不吓得昏过去,那就见鬼了。她八成是跑得太快,还以为这里放的是上帝他儿子的受难像咧。”
“这里冷死了。”金发男人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Bene,lei non è qui. Andiamo,andiamo,fratelli。”那个黑发男子催促道,伊莎贝拉只知道他说的是意大利语,却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Quella puttana non può essere lontana. Quando la prendiamo, possiamo divertirci.”
听到他的话,其余人爆发出一阵令伊莎贝拉毛骨悚然的笑声,紧接着便消失在另一头的小巷之中了。
伊莎贝拉这才将目光缓缓地转向适才那个令她忍不住惊叫一声的事物。
一个珍珠灰的,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有着一张苍老而眼熟的脸庞,影子。
☆、27.·Consuelo
属于康斯薇露的短暂一生中,这位范德比尔特家的大小姐从未见过任何尸体。
不要说人的尸体,她甚至连动物的尸体都不曾见过。她不知道羽毛亮丽的野鸡从森林里被猎狗叼出以后,再到成为餐桌上蜜糖色的烤鸡中间经历过些什么。很小的时候,康斯薇露甚至以为野鸡既没有血液也没有内脏,它们就像一个用白肉与骨架填充的气球一般,专门为了食用而生;它不是一个有生命,有意识的存在,它不过是长了腿的食物。
当然,更大一点以后,康斯薇露自然懂得了所有她吃下的食物都具有一切生命该有的特征,只是会被那些与死亡更为贴近的厨师,仆人,那些属于下等阶级的人一一处理。对于范德比尔特家这等站在社会尖顶的人来说,死亡,贫穷,人间疾苦,这些词汇不过是查尔斯·狄更斯笔下冷酷社会的一丝缩影,并不存在于他们所生活的世界。康斯薇露了解上千个描述这些事物的华丽辞藻,她可以用法语,德语,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描绘出这些措辞,但它们背后蕴含的意味却始终不曾被她体会过。
范德比尔特家对她的保护使得她有多么的天真,她过去的痛苦与烦恼相比起她渴望得到的未来是怎样的无病呻吟,康斯薇露在几分钟以前对此一无所觉。对于她来说,1000美金不过就是一个模糊的数字,她对这笔钱能买到多少粮食,能换来几件过冬的衣服,能维持一个三口之家多久的温饱毫无概念,但她确信这绝不是一个值得为之杀人的数额,直到她看到那被人捅了一刀,像个开了口的面粉袋子一般软下去的老婆婆——
如果抱着那一纸袋钱来到这里的不是她,而是伊莎贝拉,是不是相同的命运也会降临在她身上?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恐惧,排山倒海一般袭来的恐惧蚕食了她内心刚燃起的希望,雀跃,快乐,就像是成千上万只在她身上噬咬的蛆虫。她害怕那具尸体,她厌恶那些鲜血,她唯一庆幸的是自己闻不到此刻空中蔓延的腥味,仿佛向地上泼洒了一桶有着粘稠黯淡的红色果冻一般的血迹就已经让她足够恶心了,而歪倒在墙边的那老婆婆——只是一眼瞥向她又黄又白,像是把鸡蛋羹与杏仁奶白糊混合在一起的肤色,就让康斯薇露颤抖不已,更不要说她那空洞,漆黑的瞳仁。如果鬼魂能昏过去,或者歇斯底里,甚至被吓死,康斯薇露感到自己恐怕已经全都经历过了。她甚至没有意识到那群意大利地痞流氓来了又去,她只想到了一个更加令她颤栗的事实——
倒在血泊之中的尸体原本可能是伊莎贝拉。
康斯薇露,康斯薇露,康斯薇露!
一连串的呼唤让她逐渐回过神来,恍惚向呼唤她的伊莎贝拉看去,发现躲在十字架后面的她正以一种欲哭无泪般的神情求助地看向自己。
康斯薇露,那